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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小孩嗓子哑怎么办

日期:2023-09-06 06:51:30 来源:书虫子 浏览:254次 栏目:百科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

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

胡子里藏满故事,

憨笑中带着乡音……

我觉得那支歌很能表达我对那段生活的怀念之情。

每当春节临近,我就盼着村里来人。而乡亲们也是一进腊月就开始打点行装来我家。二十多年前他们得从村里坐马车驴车或拉车子到城里,再搭汽车到济南。这会儿十八里铺就有汽车直通济南了。乡亲们来看我们时总要仔细叙述这一路上的事儿,他们说得很重复,很啰嗦,但又说得有滋有味儿。就说村西头信生叔家的婶婶吧,她一见面就说,咦呀,俺早想来啦,多想你这一家子人啵。嘿,这不,好不容易盼到年下啦,你信生叔有事儿来不了,我说你去不了我去,我就来啦。大清早我挎着大嘟噜小提溜就上了路,路上的人儿就问,干啥呀,这早儿就慌慌着上十八里铺,今儿里又不是个集。我说非得赶集才上十八里铺呀?人家就猜着了,说知道啦知道啦,准是去看老张哥那家人吧,那就替俺捎个好,都捎到。我就说放心呗,准捎到。一路上汽车呜呜地开,俺说着话想着事儿就到啦。你说这会儿多好,那会儿你们去咱村,油漆马道(油漆马道就是柏油马路)还不通哩……

我喜欢这重复,我喜欢这啰嗦,我听得有滋有味儿。

信生叔家的婶婶走时总爱掉眼泪,她一遍遍地说,你看看,咱这会儿也不能一块过年啦。我忙说,我一定再回村里和你们一起过年。其实,我真的很想再回村里去过年,从小到大我觉得真正有意思的春节还是在我们尚楼村。城里人过春节是大年三十儿,初一初二热闹到初三,在村里过年却是进了腊月就热闹,又从初一到十五。

还记得我们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村里的小姐妹家里再穷,也要扯块花布做件花褂子,可我和妹妹那一年却没让爸爸妈妈给我们买新衣裳,我们知道家里很困难,我和妹妹说我们不要新的,我们洗洗旧的就行。其实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空落落的,热辣辣的泪珠也硬憋在眼眶里。那一会儿我就怕妈妈夸我们懂事儿,如果她一夸奖,我的泪珠准会滚出来。妈妈说,我们总会好起来,明年春节一定给你们买新衣裳。她又说,信生叔家的奶奶说,初一让你们到她家过年,去吧,有春青姑姑领着一定很热闹。

大年三十早上,我和妹妹决定洗洗我们的旧衣裳,那是墨绿色的灯芯绒外套,平方领、明口袋,样子很一般。那时就兴这样子。我和妹妹的衣裳总是一模一样,每逢过年妈妈就买一块布,从中间一分为二做两件。妈妈见我们要洗衣服赶忙说,这几天天不好,总下雪,你们这么厚的衣服今天洗了明天也干不了,再说灯芯绒刚洗了也不好看,我看就晾一晾,再用刷子刷一刷,实在脏的地方就用酒精棉球擦一擦。那一年我们那里下了很大的雪,那天大雪封住了我们的门,爸爸和妹妹用铁锨铲了半天屋里才重见天日。天阴得发灰,很重的云好像就聚在我们的头顶,洗了衣服真的很难干。可我们觉得穿一件不洗的衣服过年就不像过年。妹妹追着我直问怎么办怎么办。我于是告诉她一个大胆的主意,她听了,猛地把眼睛瞪得像一对鹌鹑蛋,她有点儿结巴地问,这……这事儿行……行吗?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年夜饭,爸//www.czybx.com爸在门口放了一阵鞭炮,村里便到处都响起鞭炮声,有炮仗、大麻雷子,也有二踢脚,那一阵整个世界噼噼啪啪轰轰隆隆,从地下到天上,那声音很像正在放映一部打仗的电影,那种电影的末尾总会有一个人高喊冲啊,于是嘹亮的军号吹响了,再就是这种响动,很快红旗飘扬,我们就胜利了。那时刻很激动人心,我们村的鞭炮声也很激动人心,只是没有嘹亮的号角声。我们那一带人很会做鞭炮,那鞭炮一放震天价响,不像我们过去在城里过年,爸爸买的是浏阳鞭炮,那种鞭炮很小,红艳艳的一大串,就像湖南人爱吃的红辣椒。那声音很清脆,很辣,但不震人心。我们那里的人说,过年放炮仗,听的就是响,不响那算啥,响了才能忽隆忽隆穷气,来年过得好!

穷气忽隆了好一阵,村里恢复了夜的宁静。爸爸妈妈去睡了,我和妹妹便开始行动:我们脱下灯芯绒外套按到水里慌不迭地又搓又刷,洗净了,我们便又使劲儿拧了再拧。接着,我们赶忙脱了棉袄,脱了衬衣,穿上了又湿又凉的衣裳,那一会儿我们的上牙碰下牙,说不出是冷是热是激动。然后我们并肩坐在床上,靠在糊了报纸的土墙上,蒙上被子,罩子灯的火苗闪着橘红的光。我和妹妹挨个打喷嚏。我们要用身体把衣裳烘干,我们要干干净净过初一。

这就是我告诉妹妹的主意。

那时外面很冷。

我们十五岁和十三岁的身体很冷。

我们十五岁和十三岁的青春很热。

我们用被子捂住脖子,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衣裳变得温乎乎的,像是出了一身汗。我们窸窸窣窣地发抖,我们嘁嘁喳喳地说了很多话,说着那些话就忘了穿着湿衣裳。我们讲自个读过的书,我给妹妹讲了一个叫加丽亚的苏联女孩子爱上一个中国雕塑家的故事。妹妹给我讲了一个王子爱上一个美人鱼的童话。当她讲到美人鱼变成了泡沫,我摸摸衣服说,快了,我的前胸有点儿干了。妹妹说,我也是,我的背上也有点儿干了。

我们继续焐衣裳,继续发抖,继续说话。我说夏天过了麦收有一天,家里来了个说媒的,媒婆要给我说个好过主,她说那家里有堂屋,有东屋有西屋,有他爹有他娘,两口猪两只羊,还有一架织布机……妹妹捂着嘴哧哧地笑弯了腰。后来我说起村里那个十五岁的小媳妇妹妹不笑了,我们不由得为她的命运叹息了好一阵。愣了好一会儿,妹妹又问,你的干点儿了吗?我这才又想起湿衣裳,背上干了,胸前干了,袖窝干www.czybx.com了,可是领子口袋一点儿也不干。这时远处又传来阵阵鞭炮声,马蹄表快五点了,罩子灯忽闪着油也快干了。我说咱们睡一会儿吧,今天还得上信生奶奶家过年呢!

一阵热闹的鞭炮在耳边炸响,我和妹妹睁开蒙眬的眼睛。

天亮了。

我们忽然想起湿衣裳,一摸还有些湿,尤其领子和口袋潮乎乎的。我们还是很高兴,赶紧把那潮乎乎套在棉袄上,回头看看,土墙上的报纸烂了两个洞,洞的四周还洇着一圈淡灰色的水渍。我们用棉油皂洗脸,我和妹妹都梳了五股的辫子,镜子里的我们很整洁很快乐。

大年初一天不蓝,也没有太阳,只有被大雪染白了的村庄,可这齐脚脖的雪和凛冽的寒风丝毫也没有减退贫穷中的美丽和热情。男人们成伙子地串门儿拜年,我们的土屋里挤满了人。他们抽烟叶子,卷纸喇叭烟,光跟爸爸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个好光景。不一会儿我就坐在蓝色的烟雾里了。我的眼睛直流泪,我的嗓子直痒痒。就在这时,信生奶奶的女儿春青姑领着村西头一大伙儿花红柳绿的姑娘,吱吱喳喳嘻嘻哈哈挤进了我的屋门,改妹、玉仙、爱莲、瑞光……她们穿着鲜艳的花棉袄,每个人的脖子上还系着一块方格花围巾。

咦,玲妹妹过年过得好啵,没叫老鼠咬不?

姑娘们像商量好一样,齐声问我。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玲妹妹,走,俺们来推你喝酒去哩!春青姑说。

其实春青姑才二十三四岁,只是因为辈分大,姑娘们就叫她春青姑。春青姑人长得俊俏,见过大世面。她的大哥在郑州是个大干部,她坐火车去过好几回,村里的姑娘唯一坐过火车、逛过大城市的就是春青姑,于是姑娘们对她又多了几分敬重。

走走,咱这伙子上俺家里喝酒去!春青姑又嚷嚷。

喝酒去?

喝酒去本应是男人的事儿,可春青姑却分明在拽我的棉袄袖。

喝酒去?想着这话,我心里已经笑出了声。

姑娘们推我冲出蓝色的烟雾,外面洁白的雪让人神清气爽,姑娘们的说笑声在空旷的洁白中格外清脆响亮,那踩着雪地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也格外清脆,我想起啃绿皮大萝卜的滋味儿。

酒席摆在春青姑家的西屋里,那是她的闺房,屋里有架织布机,炕头上有个大木柜,春青姑让我看过,那里面是她织的花格布,也有她做的绣花鞋。这会儿,屋中间摆了一张没上漆的八仙桌,周遭放着几个没上漆的长条凳。

都坐下,都坐下。春青姑热情地招呼大家,硬要自己去端菜拿酒。

于是我和七八个姑娘就挤坐在桌旁。

不一会儿酒席就摆好了,桌上摆了几只大海碗,有的碗里满满的汤面上漂着一层闪亮的香油花儿,冒出一个个金黄的炸丸子,有的碗里满满的汤面上浮着白花花的肥肉片儿和一节节葱段儿。桌上还放着高粱秸编的小浅筐,里面装满炸面鱼儿、山芋丸子、萝卜丸子、绿豆丸子。

酒来啦!春青姑吆喝着,她一手用衣襟儿兜来一些小小的青瓷酒杯,一手还拿来一把高脖儿青瓷酒壶,自己也在桌旁落了座。她说咱一人一个酒瓯,今儿里谁都得喝。她管酒杯叫酒瓯。她又说,咱谁也别作假,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过年哩咱高兴。说着,她拿起青瓷酒壶给每个人都斟了酒,还说咱得斟得满满的。酒瓯斟满了,春青姑端了一杯站起来,她说,来,咱干喽!

姑娘们爽快地端着酒瓯也站起来。

我端起酒杯却有点犹豫。我不会喝酒,更没喝过白酒,过去逢年过节爸爸只让我和妹妹喝一点儿樱桃白兰地,那酒很黏很稠,深红,像咳嗽糖浆。

都得干喽!春青姑又发了命令,并且猛一仰头,干了。

我学她的样子,将酒杯端到嘴边,猛一仰头,我觉得立刻有一条火龙打着滚儿冲进我的喉咙,又摇头摆尾游到我的胸口,我像后来很多俗不可耐的电影里初次喝酒的女的一样,被那火辣辣呛得流眼泪,直咳嗽。

咱接着干!春青姑又端起酒瓯。

我不记得我们干了多少杯,反正后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坐在秋千上,耳旁的风呼呼响,我的脖子根儿发软,我的眼睛蒙蒙眬眬。我听见姑娘们大笑,听见春青姑说,要干咱得一块儿干!

后来春青姑搂着我的肩膀说,玲妹妹,今儿里在咱这里过年高兴不?你得高兴,别看咱没啥好……好吃的,咱……咱的心意都在这酒里啦。七个碟子八个碗那是人家城里人的酒席,等……等咱过好了,咱也炸肉合子打肉火烧……咱……咱也吃香油果子拌黄瓜……

我好像哭了,我使劲儿地抽鼻子,我的眼睛更蒙眬了,我听到了一片细细的哭声,还听见春青姑说,咋,过年哩哭的啥?来……咱这伙子……再……干……

我第一次醉了,从初一昏昏沉沉到初五。

我们那里管初五叫破五,初五城里人已经上了班开了工,可村里的人却又在忙着过正月十五。姑娘们说,正月十五要推我上街看灯。她们说到那天咱这儿满村儿都是灯,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看看街筒子两旁的一座座土房子,光秃秃的门脸儿,我实在想象不出这里会有什么好看的灯,这里谁家有盏罩子灯就很了不起了。

正月十五那天,姑娘们刚吃罢晚饭便来推我去看灯,改妹说看完街上的灯,还要推我到村西地里看大章兴他们放云灯放起火。

姑娘们推我出了家门,外面又是月黑头,天上没星星,却有一缕细细飘渺的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刚来到村里的东西路口,改妹便指着远处快乐地叫起来,嘿,你这伙子快瞧瞧,点灯啦!

我新奇地向路两旁张望,一时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路中央的地上闪烁起几颗星星,很快更多的星星闪烁起来,原来那是一盏盏灯,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放了灯,那是用白菜疙瘩或萝卜疙瘩掏个坑,倒上棉籽油,续上灯捻儿做的灯。那一盏盏灯黄莹莹的,远没有大红灯笼那么喜庆,可那长长的一拉溜金色的光芒却汇成了一条神奇的灯河。在这灯河旁没有欢笑,没有孩子们的喧闹,人们只是静静地望着这条灯河在春的夜晚缓缓地从东向西或从西向东奔流。渐渐地,灯河一节一节地断开,最后又变成几颗星星消失在一片迷蒙的夜色里。

走,快看云灯,看起火去哩!

黑暗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

于是人们热闹起来,成群结伙纷纷向村西头拥去。

村里人说造云灯是个技术活,非大章兴不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描述过我们村的能人大章兴。大章兴不但会修抽水机磨面机,还会比着书本给鸡鸭猪狗看病。除此之外他还会做云灯,村里只有他会做云灯,云灯点着就往天上飞。我们村里的人都说人家大章兴这么能,真应该吃国库粮上北京,应该过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

我们赶到了村西的麦地里,那里已经聚集了早来的人。黑影里看不清大章兴在忙活啥,只听见他不停地吩咐助手:这儿再糊块粉莲纸,小心漏风……这块儿再绕一道子铁丝儿……等不迭的孩子们直叫:大章兴,大章兴,你得迂磨到啥时候啊!大章兴,麻利地放了吧,这会儿来风哩……大章兴不急不躁只说,你这伙子嚷嚷啥,这是科学懂不?你当是像你们屙个屎蛋子那么简单啊?拉屎蛋儿你还得蹲一会儿哩。

终于,大章兴的云灯收拾好了。

点火!他叫道。

他高高地举起一只像鸟笼子一样的纸笼子,帮手的就划着了火柴,伸到纸笼子下面,纸笼子里面猛地闪现一团金黄,随即轻飘飘地飞升起来,从人们的头顶颤颤地掠过,一团朦胧的火似的。

云灯!云灯!

人群沸腾了,人们欢呼,打呼哨,孩子们叫喊着一窝蜂地跑去追赶越飞越高的云灯。

咱说吧,人家大章兴真该吃国库粮……人群里又发出一串啧啧的感慨。

忽然,空中火光一闪,云灯烧着了,一团火球像流星似的,划过黑暗栽到地里。人们发出集体的叹息。

孩子们跑回来了,大章兴又开始带领孩子们放起火。起火又叫钻天猴儿,是在一个炮仗一样的纸筒边上裹上一根长长的麦秸莛子,放起火时用手轻轻捏住炮仗的腰,点燃,这时炮仗的尾巴就会喷出一溜火花,咝咝地叫着从人们手中挣脱,飞上天去,在空中还要炸出一个响儿。村里的孩子们都爱把起火拿到这里来放,好看看谁的起火飞得高、炸得响,于是天空中就得热闹好一阵儿。

当夜空中最后一颗火星熄灭,正月十五就过完了。但是,我们那里的节日还远远没有完,正月十六人们要起个大早到麦地里去踏青,也就是踩麦子,人们说踩踩麦子心明眼亮。而麦子也越踩越旺相。过完十六,信生叔家的奶奶就开始忙着晒黄豆,她说,说话就到二月二了,龙抬头哩,得赶紧炒蝎子爪儿……

此刻,外面瑞雪纷飞,转眼又是春节了。洁白的雪花急急飘落,好像也在盼望春节快些到来。透过城市的窗口,我的心飞向我们的尚楼村,乡亲们一定又在欢欢喜喜地准备过年了。我恍然看见信生叔家的奶奶又在灶上忙活,拉风箱烧旺火,掀开大笼屉,那蒸腾的白雾一样的热气下面是一个个暄腾腾的堆满红枣的花糕。我还看见信生叔家的婶婶又从那条遥远的小路上走来,她穿着海昌蓝的布衫,脸上喜盈盈的,走得很急,胳膊弯儿里依然挎着大嘟噜小提溜……

第二辑

假如我能站起来吻你

世界该多美啊

青春,你是一支难忘的歌

又是南风吹来,又是麦穗金黄。

每当这个成熟的季节,我的思绪总会禁不住飞出城市的窗口,飘向鲁西北大平原,那是我从少女时代开始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那时在下乡的人流中,我还是一个面色苍白病弱的女孩子,十几年,那里的阳光晒红了我的脸庞,晒红了我的胳膊。那是我生命最鲜活的岁月,是我人生最丰富的岁月。生活已将我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播撒在那里了。我常说鲁西北是我的第二故乡。

还记得那一年我们搬家去农村的前夕,我始终沉浸在一种不安和小姑娘特有的伤感之中。我和妹妹将随爸爸妈妈一起流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在我看来这是一场悲剧的开始,这似乎就意味着我们一切都完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倚在窗口悄悄为爸爸妈妈流泪,我曾期待他们不再被批斗,我曾期待喧嚣的生活能够恢复安宁,可是经过漫长的等待,他们却被流放他乡,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我为妹妹流泪,她将离开心爱的学校,她跑了很多地方,恳求了很多人才分到家门口的第三中学,为的是下课的间隙能够回家看看我。可是今后,她再也听不到那所学校熟悉的钟声了。我也为自己难过,我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希望了。人们说我们去的那一带很难找医生。

我漫无边际地想象着我们将要前往的目的地,过去在小说中读过的那些悲惨的流放者的形象,还有那荒凉广漠的流放地,不时片片断断地闪现在我的眼前,使我不安的心又平添了几丝迷惘。就在我们离开城市的那个灰暗的早晨,爸爸将我抱上绿色卡车的那一刻,我哭得多么绝望啊!但我那时却不知道,那辆绿色的卡车从此改变了我这个城市女孩子的生活。

我们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新的家,家里的一切都杂乱无序。傍晚,我坐在毛糙糙的床板上,打量从未见过的用高粱秸苫盖的屋顶。爸爸带着妹妹去挑水,妈妈在门外费力地引燃炉子,一股股浓烟在暮色中随风飘散开来,一丝丝一缕缕如同我纷乱的思绪。从城市到农村,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我们住进又矮又黑的小土屋,我们突然没有了电灯,突然没有了自来水……我觉得那一会儿,我的心就像一颗从高处扔下的石子儿,掉进黑洞洞的深渊,不知洞有多深,也不知心将落在哪里。

我最难过的是突然离开了城市里的好朋友。那是一群充满热情、纯真快乐的女孩子,她们是妹妹的同学,妹妹的同学个个都是我的好朋友,她们每天早晨来找妹妹上学时,都要在我的床边坐一会儿,有的为了多陪我一会儿,就将自己的早饭包到手绢里带来,坐在我的床边,一边啃着馒头咸菜,一边讲着昨天今天和未来。放学后,她们又背着书包围坐到我的床前,争着把学校里有趣的事儿讲给我听。那常常是女孩子千篇一律的话题:谁跟谁好啦,谁跟谁不好啦。我们一起唱歌,一起幻想,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在一起秘密读书,十四五岁的我们如饥似渴地读着被说成是毒草的《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在和平的日子里》、《开不败的花朵》……我们被鼓舞,我们被激动,我们崇敬书中那些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的烈士,在日记中写下向他们学习的誓言。我们读爱情故事,我们为主人公的命运感慨叹息,却又对爱情似懂非懂。

那一天,我对朋友们说我们今后不能在一起读书了,我宣布了我们去农村的消息,女孩子们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表情笼罩在沉重的悲切之中,每天都有在我的床边悄悄掉眼泪的,每天都有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到了那里一定来信啊!我们互相留赠礼物,最多是照片和日记本,朋友们在给我的本子上写下她们由衷的祝愿:

愿你在广阔天地里经风雨见世面,做一只勇敢的海燕!

希望你在三大革命运动的洪流中锤炼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终于我们所有的家具都搬上了卡车,终于我们要握手告别了,我们互相说再见,我们彼此泣不成声。女孩子的泪水,女孩子的悲伤,是世界上最能打动人的。汽车开动的一刹那,女孩子们一片呜咽,如同一支无伴奏合唱队唱起悲怆的乐章,让人心碎,让人哀伤。汽车奔驰着,一只无形的手剪断了我和城市的联系,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远远地拉开了我们与城市的距离。卡车颠簸着,太阳就向西落下去,几百里路在我看来就如同走过了万水千山。

当我独自坐在乡村小土屋的窗口,便禁不住想念朋友,泪水也禁不住流下来。于是,我从这里放飞了一只只信使,让它们飞到朋友手中,倾诉我在新环境里生活的情景。我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对这里的一切都还不适应。我放飞信使,更盼望有信使飞来。我在窗口盼啊,盼过很久,在没有信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就像被抛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荒岛上,便忍不住深切悲哀。有一天我一下收到了,十几封信,我的手在发抖,心在颤抖,手中的信纸也像被风吹得沙沙颤抖的树叶,在内心孤独的时候,还有什么能比友情更宝贵的啊。写信的女孩子们在抽泣,读信的我在抽泣。女孩子们说,自从你走了,我们放学后又来到你的家门口,可那门上贴了封条,我们一伙人在门口哭了很久。于是,我捧着信也哭了很久,我多想再见到朋友们啊!

后来有一天,妹妹推着我到十八里铺看知识青年演节目,那是我们公社的驻地,在路上我们发现了邮电所,我说我们给济南的朋友打个电话吧,我说我想念朋友,妹妹说她也想念同学,于是我们来到邮电所。接线员是个热情的小伙子,听说我们是从城里来落户的,他就很耐心地帮我们接电话。他不断将接线插头塞进面前的总机里,并且不断喂喂地呼叫着济南、济南,这呼叫使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守在一个硝烟弥漫的前沿阵地上。不知他喊了多久,电话终于接通了。我和妹妹抢着说,那边的朋友也一个个抢着说,我们流了很多泪水,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我们恋恋不舍地放下话机,刚擦干泪水,接线员就递给我一页账单,三块八,他说。我和妹妹大吃一惊,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笔多么大的巨款啊!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才凑够了电话费,那是我攒了很久想买一条红围巾的钱。虽然不能去买红围巾,但是回到村里我的心情却好多了,这个电话使我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寄托,我只想等什么时候存了钱,还去十八里铺打电话。

几场南风吹来,小窗后绿色的麦田飞快地泛起了金色的波浪,割麦子的季节到了,那是村里人最忙的几天,姑娘们是割麦子的好手。清晨,她们拿着镰刀,拎着水罐,提着饭篮子到麦地里去,从我的窗前经过,总要亲热地给我打招呼。爱莲、改梅、春青、玉仙、瑞光……她们探进一张张红扑扑的笑脸问我,玲妹妹,你干啥哩,瞧的啥书?有的问,你在屋里憋着闷得慌不?她们说,下了晌俺们就来找你玩儿。歇晌时,她们给我采来地头上好看的花儿,她们将黄色和紫色的花插在褐色的陶罐里,摆在我的窗台上,在蓝天和金色麦田的映衬下,就像一幅美丽的静物画。

晚上,姑娘们喜欢聚拢在我的小土屋里,她们亲昵地挤坐在床边和长凳上,有的掐辫子,有的纳鞋底。改梅说,你这里多好,这罩子灯多亮堂。要是俺家也有这罩子灯,那一晚上得多干老些活。春青说,你靠住在这里点灯熬油,看这么些书,你也给俺们讲讲这书里到底说了些啥。

我望着摊在桌上的一本厚厚的书,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同样是女孩子却有着不同的命运。桌上的书里讲的是一个苏联少女,通过艰苦的自学,发明了链霉素,使世界上的肺结核患者获得了新生。而眼前,在这偏远的乡村,却有这样一群女孩子,她们从没有进过学校的大门,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们心灵手巧,她们勤劳善良,我真希望能把所有读过的书都讲给她们听,我真希望让她们知道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事情。我给她们讲天文讲地理,我告诉她们地球是圆的,我说苏联人白熊资讯网和美国人已经登上了月球,中国的人造卫星也已经上天了。我给她们拉起手风琴,不会读书的姑娘们却会唱很多好听的歌:《北风吹》、《毛主席来到咱农庄》、《谁不说俺家乡好》、《太阳出来照四方》……

割完麦子,村里的姑娘们推着木轮椅带我到地里看她们锄地浇水,歇工时她们在一棵大柳树上拴了个秋千,她们挨个儿坐在秋千上悠荡,风儿将她们的长辫子悠起来,将她们的花布衫鼓起来,将她们欢乐的笑声飘起来。后来她们让我荡秋千,她们说别怕别怕就推着秋千,让我高高地飞起来,我尽情地大笑,尽情地大叫,那一刻,大地、蓝天,整个世界也融入了我们的欢笑里。

夏天的晚上,姑娘们又推我来到村南头的小河旁,河边栽着一排排古老的垂柳,柔软的枝条拖在水里,将河面遮得影影绰绰,神神秘秘。姑娘们下河去洗澡,要我当哨兵,帮她们看着衣裳,瞭望着男人。只听见一阵嘻嘻哈哈,河中心便升起一个个美丽的身影。月亮泛起淡蓝的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姑娘们的身影浮在一片静谧的朦胧之中。我望着她们,就想起古老神话中那些到河里沐浴的仙女,姑娘们是那样纯洁、那样友爱,她们互相搓背、互相洗长发。在我的眼睛里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隐藏在贫穷里的美丽世界。

秋天到了,姑娘们推我到场院里剥玉米。碧蓝的天空下,我们坐在一片耀眼的金黄里,姑娘们一边手里不停地忙活着,一边唧唧喳喳地酝酿着等交了粮食,卖了麦秸辫儿买件啥衣裳。我说我掐的草辫儿也卖了钱,姑娘们说那咱们一块儿去扯件人造棉的花布衫,穿在身上飘飘的那该多风光。后来我们就去黄楼店供销社扯花布,在这之前,姑娘们给我送来了一捧淡紫的芝麻花,她们说,你就使这洗头吧,一准儿让你那辫子又光又亮又滑溜。她们还给我的无名指戴上用麦秸秆精心编制的草戒指。戒指编得很精致,有方的有圆的,戴在手上闪闪发光。我们戴着草戒指,一路说笑着来到供销社,我们围在用红砖垒起的柜台前,姑娘们仔细翻看着仅有的两卷素花人造棉,扯在身上比了又比,看了又看。她们热烈地议论着,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喜鹊都飞到了我耳边。终于,我们买了各自心爱的东西,姑娘们都扯了花布,有的还买了青松牌的香胰子。

回到村里,我自告奋勇为姑娘们裁衣裳,她们要我一律裁成平方领,一律都做卡袖的,她们说咱也学一回城里人。衣裳做好了,她们穿上一边互相打量着,一边又说又闹。玉仙说瑞光,你穿上就像个洋学生,小心让哪个知青相中喽。瑞光羞红了脸,直说呸呸呸。我们村里有四个男知青。村里的姑娘爱听他们讲话,也爱悄悄议论他们,还给他们取外号。她们说城里人多好,个个有文化,还问我,要是你,你能相中哪一个?冬天,在一个白雪铺满大地的日子里,村西头的爱莲出嫁了,自行车驮着她,驮着她的花包袱过了金线河的石桥。她嫁给了河对岸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因为她也没有文化。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发明链霉素的苏联少女……

漫长寒冷的冬天,白雪覆盖的大平原空旷而沉寂,每当坐在小窗口,我依然想念城市里的那群女孩子,依然望眼欲穿地盼望从城市飞来的信白熊资讯网使,我也依然常常放飞信使。我用冻得发红的手给朋友们写信,给她们描述这里的生活,但是,我不再诉说孤独,我告诉朋友们,我在这里结识了一群淳朴的乡村女孩子,跟她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要做的和该做的事情太多了。我说在这里我懂得了,如果我们心中有一颗星星,不仅要让它给自己带来光明,还要将它举出窗外,照亮黑夜,照亮他人。

光阴荏苒,青春的岁月在黎明和日落的时候悄悄溜走。偶一回首,我仿佛又看见那群和我一起秘密读书的城市女孩子,那群在小土屋里和我一起唱歌的乡村女孩子。

在我的心间,

她们从未离开,

穿过时光的隧道,

友谊的光芒依然灿烂。

我们读过的书,

还在沉默地述说,

我们唱过的歌,

还在天空中

久久低徊

……麻雀喜鹊和山雕

医生们围在我的床边,很多医生,他们拿着银白色的病历夹。高大明亮的窗子外面是很蓝的天。医生们一边问我,一边把我的回答记下来。你的嗓子疼吗?不疼。你的头疼吗?不疼。现在我摸你的脚你知道吗?不知道。这儿有感觉吗?我看见医生用细细的大头针在我的胸前划来划去。一点儿也没有吗?没有……他们每次都记下来了,为什么还要问呢?我不愿再回答。我听见窗子外面小鸟的叫声,唧唧咕咕,吱吱喳喳,是小麻雀,还是灰喜鹊呢?不,不是灰喜鹊,灰喜鹊的嗓子总像破了一样,发出嚓嚓的声音,不好听,可是很特别。我看见过几只灰喜鹊,它们在高高的树上做了巢,每天早早晚晚都要在那里嚓嚓一阵。它们有时候三三两两,有时候又成群结队,最多的时候,树上停过七八只灰喜鹊。它们总是站在那些最高的树枝上,昂着头,翘着尾巴,一副高傲的样子,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仰头看着它们,眼睛都看疼了,它们也不肯往下落一点。我很想仔细看看它们,和它们聊几句。虽然它们的嗓子难听,但那身灰色发亮的羽毛,还有那张大嘴,我还是挺喜欢的。无论如何也比那些不起眼的小麻雀好看多了。小麻雀胆小,饶舌,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个不停,可它们亲近人。一大早,它们就站在我窗外的树上,喋喋不休地争论个没完。有时候我会一下掀掉被子,冲出门去,撵它们走。小麻雀扑棱棱地飞起来,又落在不远处的草坪上,一边在草丛里寻觅着小虫子,一边继续它们没完没了的争论。我追逐着它们,它们就忽地飞起来,又忽地落下,一忽儿落在墙根下,一忽儿又落在树杈上,就是不飞远。我光着双脚,追着小麻雀疯跑,可我不是它们的对手,它们会齐刷刷地冲上天去,在空中绕一个圈子,又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冲它们高喊,讨厌!讨厌!它们根本不理我。我尖叫着,我想要是我会飞,早把它们撵到天涯海角去了。我听大人们说过天涯海角,爸爸妈妈见到自己从外地来的同志就爱说,大家分别后天涯海角的,见面太不容易了。天涯海角在哪里呢NCmNiMsh

仿佛一片白云飘过,遮挡了我的视线,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在雾里,这就是天涯海角吗?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长出翅膀了吗?小麻雀在哪儿?我忽然想念它们,虽然它们总是无拘无束,随随便便,可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晚上,它们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天一亮,它们又来到我的窗外,用那种永远也唱不腻的单调的歌声把我叫醒。有时候,它们在院子里,在窗台上,在树枝上,在草地上蹦蹦跳跳。有几只还故意溜到我的脚边,歪着脑袋瞅着我的花布鞋,鸟儿都是这样歪着脑袋瞅人的。我故意伸出一只脚,在它们面前一左一右晃着我的花格布鞋,它们的脑袋随着我的鞋一左一右地来回扭动。我就笑了。动物园鸟馆里的那只山雕也是这样瞅着我的。那天我头上别着一个鲜艳的红蝴蝶结。我站在它的笼子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它。它全身披着坚硬得像盔甲一样的羽毛,两只尖利得像钢叉一样的爪子紧紧地抓着一根生了锈的铁棍。它昂然地站着,头高傲不屈地扭向一侧,那弯曲有力的喙紧闭着,只有那只眼睛(我只能看见它的一只眼睛)忧伤失神地凝望着远方。你想什么呢,山雕?我想问它,是想念树林,想念高山吗?我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再远一点儿,再高一点儿呢?是天空,云朵,是遥远的地方。你是想去天涯海角吗?那你跟我一样。它忽然发现了我,朝着我扭过头来,犀利的目光仿佛突然变得温和了,眼皮轻轻地眨了眨,紧闭的喙也微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我想告诉它那些淘气的小麻雀的事。喂,我轻轻地说,你知道……我又停住了,我想起来,它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粗粗的铁条从四面八方把它严严地围住了,它几乎不能展开巨大的翅膀。它孤零零的,每天这样。它的家在哪儿?一只小麻雀从铁笼前飞过,山雕的眼睛忽闪了两下,那尖利的钩一样的喙又动了动,立刻又紧紧地合上了。要是在外面,在广阔自由的天空,山雕是看不见小麻雀的,我的一本有关鸟的书上说,山雕总是停在陡峭的悬崖上观望,总是在高高的天空中翱翔。山雕的身子突然颤抖了一下,头向上昂起,翅膀呼啦啦地展开了,黑压压的,不知道有多大。我惊愕地盯着它,它在准备飞翔吗?它那么渴望、焦灼、愤怒地期待着什么,好像就要振翅飞起,直上云霄……突然,它飞起来了,像一道闪电,冲出铁笼,发出欢笑般的声音,向天空直冲而去。我抬头仰望天空,强烈的阳光刺进我的眼睛,眼前黑蒙蒙的一片……

很久很久,我想睁开眼睛,可是怎么也睁不开,我想伸手去揉揉眼睛,我的手却抬不起来。我想回忆点什么,山雕,铁笼,小麻雀,悬崖,森林,天涯海角……哦,天涯海角,雾海茫茫,小麻雀,山雕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想喊,喂——我的嘴动了动,我的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还有双腿,为什么我不觉得疼,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呢?

医生还在不停地问我。这儿知道吗?这儿呢?

窗外的小鸟叽叽喳喳很热闹,我很想知道它们在说什么。

我和老奶奶和大黑狗

我曾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住过好几年,那是在一个小县城,大城市里的人们很少能拥有那么大的院子,它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大院子里的一排平房里只住了我们两家人和一只大黑狗。大院子里有很好的阳光,于是另一家人便在一大块空地上种了各种蔬菜,黄瓜、茄子、眉豆、西红柿、青辣椒。夏天,那一片就又红又绿又紫又橙,很是好看。欣欣向荣的鲜艳映衬着我们那座尖顶的红瓦屋,高大的门窗刷着天蓝色的油漆,就像彩色积木搭起的童话般的房子。

大院子里平时很安静,有时甚至静得让人感到世界很空漠。我喜欢在院子里看书。我坐在一棵大树下,那里阳光和煦,空气清新,树叶散发着青嫩的气息。大黑狗是个看门狗,很听话,我看书的时候它便老实地趴在我的木轮椅旁边。有时书很枯燥,我抬起头,我很想跟人说话,可那会儿没有人跟我说话。太阳西下时,大院子里洒满金红的光芒。下班的人们回来,院子里才有了生机,大人们在井台上边压水边聊天儿,放学的孩子们嬉闹着在院子里追来追去,大黑狗于是也撒起欢来跟着东跑西窜。这情景每天每天重复着。

其实白天大院子里并不是我一个人和大黑狗,还有隔壁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老奶奶双眼已经失明。她多数时间是呆在屋里,在一把旧圈椅里坐着,也有时就把圈椅搬到屋门口,一坐一个下午,没有一点儿声息,我于是就忘了她的存在,便以为大院子里只有我和大黑狗,其实大院子里有老奶奶、我和大黑狗。

有一天我又坐在大树下读书,我读的是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的《宇宙之谜》,那一章论述的是人类的生命过程,海克尔说,在大自然中生命的过程如同潺潺的流水,熊熊的火焰,阵阵的微风,崩塌的岩石……我不由得想起邻居老奶奶,我抬头向她望去,不远处老奶奶正坐在那把圈椅里,她双手将一根龙头拐杖拄在胸前,肌肉松弛的脸庞低垂着,微微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声息,仿佛睡着了,她总是这样安详宁静。她在想什么?她的意识之河是否还在流淌?我很想问问老奶奶她是否寂寞,是否孤独,是否……

奶奶您睡着了吗?我过去大声问。

没有,我不困。老奶奶说。

那您想什么呢?

我正想年轻时人家给我说媒哩。

我惊奇地瞪大眼睛,觉得眼前划过一道彩虹。

老奶奶仍然微闭着眼睛,她说那会儿给我说媒的可多哩,我那时脸儿白生生的,大辫子又黑又粗,走起路来在腰间一甩一甩的。我那会净使芝麻花要不就使鸡蛋清洗头,那头发要多光亮就有多光亮。辫梢儿上还使那红线绳扎个五寸长的把子,我那时穿件花袄,腰身才两拃……

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回想的是她的少女时代。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其实老人的青春远比年轻人想象的更长久。

我依然每天在大院子里读书,在那棵绿色的大树下,我继续读《宇宙之谜》。常常读着,暮色的翅膀就遮住了夕阳。我读着书便又忘记了大院子里有老奶奶、我和大黑狗。一天我读到了很枯燥的一页,眼睛总是固执地停留在某一行,我于是抬起眼睛,我看见老奶奶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阳光里,一缕风吹拂着她银白银白的鬓发。我将轮椅转到她身边,握住她有点凉的手,那手软软的,皮肤松懈,却温柔。我问老奶奶,您闷得慌不?

老奶奶说不,我不闷得慌,坐这儿就像坐在俺家村头的土堰儿上,我这眼前人来人往挺热闹。我那外头人儿迎娶我那天就挺热闹,我蒙着红盖头,穿着红袄红罗裙儿,那天去接我的是一辆大花轱辘车,套着一头骡子两匹马,那是腊月里,地上雪老厚,车轮子在我身后的路上轧了两道沟……

老奶奶讲得很缓慢,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她微微抬起头,迷蒙的目光里流连着悠远的岁月。那天我仿佛忽然明白了生命的另一种意义,我曾以为老奶奶坐在孤寂中只是默默地等待死亡的来临,再没有别的期盼。我也曾想她每天坐在黑暗和沉寂中心里该有多么苦恼烦闷。然而老奶奶却在阳光下平静从容地度过每一天。在她的眼前时针向后退去,以往的生活越来越近,她寻找回失去的时光,获得了新的慰藉和快乐。人的真正的生命是回忆中的生活,回忆中的生活是比现实更真实的生活,生命以记忆的方式永远延续。

后来有一天老奶奶病了,住进了医院,人们都说也许就不行了,也就是说老奶奶再也回不到大院子里来了。我很难过,当我独自在院子里时便很留恋有老奶奶、我和大黑狗的日子。我感到孤独,感到悲凉。我每天都向给老奶奶送饭的人询问病情,一天家人说老奶奶又能吃饭了,一睁眼陈年老辈子的事儿又能说得明明白白,兴许立马就能出院了。

老奶奶真的又回到大院子里来了,我感慨她有极强的生命力,我更加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日子。老奶奶依然常常晒太阳,低垂着头想她的心事。可是那个秋天她明显地衰老了,在院子里坐的时间短了。那天她对我说,我知道我能回来,我得来家里等他。老奶奶说那个秋天,就像现在这个时候,树叶子哗啦啦地落了一地。那天清早他走了。他会打铁,是个好铁匠。他穿了件夹袄背着个包袱,在门口,他说你别出大门儿啦,小孩子刚满月,等我挣了钱一准儿就回来,他说就是挣不着钱年下也一准儿回来。年下我给他做好了新大袄,他没回来,他就再也没回来……我年年都给他做新大袄他也不回来,这会儿不中哩,这眼啥也看不见啦,就是他回来我也看不清他是啥模样啦……

我轻轻抚摸老奶奶的手,她的手很凉,树上枯黄的叶子快落光了,天上飘下几丝深秋的雨。老奶奶忽然打了个冷战,手也轻轻颤抖了几下,她说今儿里我心里不好过,这几天又冷了,他咋还不回来哩?缓缓地,老奶奶眼里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

第二天老奶奶走了,家里人说老奶奶那天夜里自己摸索着打开了木柜子,翻出了她给她的外头人做的大袄,她说天冷了,她得给他送袄去。后来,她就抱着大袄睡着了,她的样子很安详。家里人说她一点儿也没受罪就走了……

大院子里只剩下了我和大黑狗,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白雪掩埋了老奶奶漫长而执著的期待。冥冥之中我的耳边仍常响起一个沉静又有点沙哑的声音,缓缓地讲述着一个永远也没有结尾的故事。

老奶奶的影子飘然远去,她的回忆却留在生命的绿叶上。

我在想,等我白发苍苍的那一天,能回忆的是什么呢?

孤独的碎片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变得孤独而忧郁。

那时正是我十六岁的季节。

我的孤独忧郁是因为我学会了吹口琴。

有一天,我在那遥远的乡村收到了一只小小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只漂亮的绿色的纸盒,纸盒里是一支精美的英雄牌口琴,口琴也是绿色的,覆盖着琴身的不锈钢片在阳光里亮闪闪的,我觉得它就像神话故事里的魔笛,从天而降落到我的手上。这支口琴对我来说是多么珍贵的礼物啊!寄口琴的是我的朋友,他在信中说,海迪,当你想念朋友的时候,就吹起这支口琴吧。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一遍遍地读他的信,我心中漾起温暖的波澜,周围也升起朦胧的幸福感,因为他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我开始夜以继日地练习吹口琴。

1——2——3——4——5——6——7——

我坐在小窗口不厌其烦地吹吸吹吸……

几天后我就能吹出所有我会唱的歌了,可是我的嘴唇也磨得渗出血。

村里的孩子们很喜欢我的口琴,他们也很羡慕我有一支口琴,我一吹口琴,他们就跑来围在我身边,他们说,玲玲姐,叫俺们也瞧瞧你那口琴吧。口琴在一只只小手上传递着,孩子们眼里闪着光。小五说,玲玲姐,俺也想吹吹口琴,俺们一人吹一下行不?

行,我说。孩子们就争着吹口琴。

小五憋足了劲儿在低音部猛一吹,忙问小伙伴儿,咋样,跟咱队里的老牛叫一样不?

福明把口琴堵在嘴上,猛地从低音滑到高音,孩子们就大笑起来,他们说那动静就像一条泥鳅钻进了水里。

新年在中音部使劲儿吹了两下,叫着,嘿,大汽车来啦!

孩子们一个个研究着口琴,他们问我,玲玲姐,这物件儿真邪乎,咋就能吹出这么好的音儿哩?

那只口琴给我们带来很多快乐。

我为孩子们吹口琴,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小鸟在前边带路》、《山里的孩子心爱山》、《歌唱二小放牛郎》……后来我身边拥来了更多的人来听我吹口琴,每天晚上村里的姑娘们便围坐在我的小桌旁,借着小油灯橘黄色的光,一边掐草辫,一边听我吹口琴,她们还跟着口琴哼着她们会唱的歌。孩子们只能挤在小窗外听我吹口琴,他们对姑娘们能坐在屋里有些愤愤不平。后来,一到晚上,孩子们就来推我到村北的场院里去吹口琴,他们说,谁叫那些大闺女不让俺们进屋哩?

乡村秋天的夜晚实在美丽,墨蓝的天空缀满银星,风儿轻轻拂着,带着成熟迷人的气息。我在草垛旁为孩子们吹起《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把歌词唱给孩子们,他们感动得泪光莹莹,小五说,玲玲姐,这歌儿唱得咋就像咱村儿老辈子的事儿哩?

又一天,我的另一位十八岁的朋友给我寄来了一摞书,里面有一本《苏联歌曲集》。那本书旧了,纸页已经有些发黄,有的书页已经破碎。他说,时间像风无情地将绿色掠走,而美好的旋律却永远回响在我们的心中。我翻开那本书,吹起口琴,耳畔就响起低沉舒缓的旋律,我立刻被那些歌曲吸引住了。《我亲爱的好姑娘》、《绿色的头巾》、《山楂树》……

忽然,我很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吹口琴。我于是让孩子们去割草,孩子们一哄而散。小土屋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继续吹口琴,一遍一遍地吹着《山楂树》,后来我发现两行泪水正从我的脸上滚落,我觉得空气中弥漫起伤感的雾。在那旋律中,我仿佛又看见下乡时跟朋友们告别时的情景,人群中有他,还有他,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那一会儿我说不出话,我的泪水像晴空里下起暴雨,从此我们将永远分别,从此我们将永远也见不到彼此了……

在口琴颤巍巍的旋律中,我仿佛看见送我口琴的他正从远处向我跑来,他穿着白衬衣。他穿过金色的田野,来到我的小窗前,他长久地对我微笑着,他说,我等你来信……

我也恍惚看见送我《苏联歌曲集》的朋友向我走来,他像过去一样,永远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上衣,他表情永远严峻地望着我,像过去一样发问,我给你的书读完了么?

当琴声消失的时候,他们的身影便融进了远处那片金黄的树林里。

我开始感到莫名的伤感,我常常悄悄地流泪。在热闹的人群中只要想起他们中的一个,我便会加倍地感到孤独。我想念他,我也想念他,我说不清自己更想念他们中的哪一个。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在我的心中升起,可我却不知道我期待的是什么。我有时欢欣,有时怅惘,有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那期待仿佛把每一天都拖得很长很长……我很想给他和他写信,我想告诉他们,我在这遥远的地方怎样喜欢那支口琴和那本歌曲集。我也想说,我是怎样地想念他们。我真的铺下信纸,我尽量将每个字写得漂亮整齐。我写了一封封信,却又将那些信撕得粉碎,我浪费了很多信纸。后来,我终于给他们都寄了信,那些信中并不是我的真心话,信中没有一句想念的话,我在信里抄了大段大段的毛主席语录。我说希望他们做蓝天上勇敢的鹰,随时迎接暴风雨的考验。

我继续吹口琴,继续孤独忧郁,继续为思念流泪。我的小窗口常常飘出《山楂树》的乐曲——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放射出光芒。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闪亮,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哦,茂密的山楂树,

白花开放……

有一天孩子们推我去十八里铺赶集,我们穿过收获的田野,穿过茂密的林场,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停下的时候,我就在树下吹起口琴,琴声在金黄的原野上飘荡。孩子们在地里打滚嬉戏。攒足了劲儿,便又爬起来,推着我的木轮椅猛跑一阵。赶完集,我们没有回家,孩子们又推我到大河边去看夕阳,我在晚风里吹口琴,在我的琴声中,天空变得幽蓝,星星升起来。孩子们又推我去公社看电影。

我们看完电影《地下游击队》,回到村里已是大半夜了,村里的狗都敛了声息。回到小土屋,我点亮小油灯,看见桌上漂亮的口琴盒,我赶忙掏口袋,猛然发现我的方格外套的口袋空空的,我又掏另一只,我的两只口袋都是空空的,啊,我的口琴丢了,我的口琴……我哭起来,那一刻仿佛我的心被谁摘走了,我只顾难过,只顾流泪,不知道孩子们什么时候悄悄地溜出了屋门。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为口琴哭泣。

孩子们出现在我的小窗口。

小五问我,玲玲姐,你哭的啥?

我说,我再也没有口琴了……

小五说,玲玲姐,你别哭了。

我说,我就哭。

玲玲姐,你那口琴俺们给你找着啦,给。

小五说着,将闪亮的口琴递进来。

看着手中的口琴,我有好一会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轻轻吹一下,哦,是口琴好听的声音。

孩子们咧开嘴巴嘻嘻地笑起来。

我也笑了。

福明说,玲玲姐,瞧瞧,你又高兴了不?

孩子们拥进屋里,围在我的身旁七嘴八舌嚷嚷着。

新年说,玲玲姐,你那口琴昨夜里俺们就给你找着啦,俺们一气儿找到黄楼店,你那口琴就掉在路边儿上,亮晃晃的,差点儿就掉到沟里啦。

小五说,俺这伙子都说啦,要是找不着,俺们就挨村儿敲着脸盆儿喊喊,谁拾着了,就让谁给你送回来。

我搂着孩子们哭了。我说我还要为他们吹口琴,吹他们喜欢的歌。

孩子们推我来到田野上,我又吹起口琴,在悠扬的琴声里,我的孤独像碎片随着阵阵轻风向远方飘去……

不久前,当年那山楂树下的两青年一起来看我。

桌上是盛开的鲜花,杯中是浓浓的葡萄酒。

我讲起那支口琴,讲起那本《苏联歌曲集》,还有我那时给他们写的信。

我们大笑不止。

送我口琴的朋友说,我们已从春天走到了秋天,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春天的美丽。

送我歌曲集的朋友说,来,为我们青年时代所有的一切干杯!

翅膀

有一天,一位美国矫形专家不远万里专程来找我。他是一位真诚热情的白发老人。他说,我一定要为你制作一副支架,让你重新站起来。他还说,我希望你有一天能站在台上为人们唱歌。

老人的想象曾是我小时候多少次梦见的情景,可现在我早已对这个梦失去了热情,我知道我的病多么严重,依靠支架站起来不是根本的方法。可我却不忍心拒绝眼前这位美国老人的一片诚心。他盯着我的眼睛,充满自信地说,Let me try。(让我试试吧。)

接下来他和一些神经学专家为我的身体进行了各种物理诊断,脊髓的病变部位,脊椎的受损程度和侧弯状态,躯干和双腿肌肉的麻痹萎缩情况。老人细致地记录了那一切,他说,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但是我们都要有信心。他又说,你应该耐心等待,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我将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材料为你做这个支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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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五岁小孩嗓子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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