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熊资讯网 - 娱乐资讯_女性资讯_母婴健康_情感文章_百科知识_星座运势

手机版
二维码访问手机版

摇头扣掉了怎么办

日期:2022-06-16 14:07:36 来源:搜狐读书 浏览:721次 栏目:百科

第1页 :基本信息

摇头扣掉了怎么办

书名:《第五个喷嚏》

作者:须一瓜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4月

【作者简介】

须一瓜,记者、作家。

曾获2003年华语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短篇小说奖等,著有小说集《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蛇宫》《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苏》,长篇小说《太阳黑子》《白口罩》《别人》。根据《太阳黑子》改编的电影《烈日灼心》获得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四项大奖。

【内容简介】

本书为著名作家须一瓜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作者亲自选定的十六篇小说。小说讲述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故事。

须一瓜的小说像是一把“不动声色的手术刀”,从看似普通的小事中,挑开人性温情的面纱,直面人性的幽微复杂,手术刀是冰冷的,但它指向的结果却是温暖的,透过那些矛盾纠结的事件,感受作者笔端背后的社会责任和对人类的大爱。

多篇小说获得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短篇小说奖等。

连载正文

大人

一次意外的出差,使我回到三十年前童年的小城。

一个人走在这几十年来早已淡漠的小城,处处感到隔膜,直到走到那个护城河边的古城墙下。晚风中,古城墙石缝中坚韧的芦苇,在我掌面下轻轻摇动。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的脸,渐渐浮现出来,又慢慢淡去。三十多年前,她比我更早离开小城,去了北方。在单位大门口,她家奶奶一手擒着她妹妹,一手提着灰色的长行李包。她走在另一边,抱着一个兜着搪瓷脸盆之类东西的网兜,踽踽地走。她一直没有回头,她妹妹和奶奶不断扭身挥手,和送行的大人们说再见,她没有回头,连头都没有歪一下。

第2页 :大人

几十年过去了,她应该和我一样,已经长成大人。她是害怕大人的,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用鸭子一样的清亮目光,看着她身边说话、走动的任何一个大人。她不笑,但是,我在记忆里开凿一下,她就笑起来。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在脑海里看见她的笑,依然是石破天惊的感觉。她是我迄今见过的最漂亮惊人的小女孩,即使不笑,甚至生气。小时候,我看到无数大人孩子,第一次见到她,都有几秒钟错愕或失语。但是,人们马上就开始议论她,那时候的大人,不很含蓄,他们交换着好奇兴奋的眼神,盯着她的右手臂,那眼光锋利得快撕开那袖子,在这样的眼光下,她会下意识地用左手握紧右袖口。我知道那里永远扣着纽扣,但我看过了它全部裸露的样子。它是令人惊骇的,那是一条黑猪皮一样的手臂,深厚纵横的黑皱纹中,遍布黑色的毛。另一只手臂,还有全身其他部位,都是正常的。

我家搬到大院宿舍的时候,她正好和妹妹从我们身边走过,抬着床板的我父母和姐姐哥哥,看到那异常美貌的小女孩,不约而同都停下了脚步。两个男孩和她们两姐妹迎面跑过,一个男孩把手里可能早准备好的锯糠,统统撒在她头上,另一个大喊:猪毛手!猪毛手!我们不明白什么意思,只看见男孩手一扬,就听到她啊地叫了一声,低下头猛拍自己头发上的锯糠。妹妹捡起石头追打跑远的男孩子。我走到她身边,我很想帮她拍肩上的糠,她比我高了快一头。后来才知道,我比她小一岁半。她可能看到我的脚,侧抬起了脸。我看到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里面亮晃晃的,像风吹的水面。那眼泪没有掉下来。一看清我,她就跑开了,一边跑一边还歪头拍着头发。

我们单位的宿舍,大都是上下两层水泥大楼房,楼上八家、楼下八户。一条公共的、敞开的长走廊,连接着整层八户人家,每户一个日字间套房,两间。爱串门的大人,通过走廊,可以端着饭碗,一家家走过去聊过去。我和她家都住在楼上,我们两家的中间还有两个套房,都是老袁家的,因为他们家有七个孩子,不够住。搬进去住以后,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叫童蓓,妹妹叫童蕾,童蕾和我一样大。也知道老袁伯伯家的七个小孩,都不跟童蓓童蕾玩,因为她们爸爸妈妈是反革命。除了照片,我一直没有见过她爸爸,她妈妈疯了放出来我就看到了,那是一个高大的女人,不穿衣服的样子,很吓人。她披头散发但戴着眼镜。老袁伯伯家的婶婶,好像老是大着肚子,管不了老五老六老七,他们都是比我大一点的男孩子,老四是个十二三岁的干瘦女孩,满口粗话,细细的胳膊,爱学大人老插在后腰上,管天管地,有时和童蕾打架。

宿舍楼两侧墙都有露天楼梯。童蓓家那边靠外楼梯的第一间,住着老吴伯伯家。老吴伯伯有四个孩子,大姐姐、哥哥都很高了,像大人,我们都没有和他们说过话。下面两个是一点儿也不像的双胞胎兄弟,大龙小龙,一个比一个贪吃,偷家里的牙膏皮、偷我们的塑料拖鞋,换叮叮糖吃。额头像融化的红糖一样红亮的老吴伯伯,经常用皮带抽他们。老吴伯伯的脸看上去严肃又霸道。我才搬过去几天,有一天,他就突然一把拽下我裤子,大吼一声:嗨,小鸡鸡没了!我惊慌地提起裤子,走廊上大人都在哈哈大笑。我妈妈爸爸后来说,老吴伯伯爱开玩笑。可是,这使我对他印象很糟。

靠我家这头的第一间是小杨叔叔家,他是司机,是没有找女朋友,还是老婆在乡下,我忘记了,反正他一个人住一个套间,经常把收音机开得整个走廊都听得到。从门口看进去,他家地上总是乱七八糟地摆着热水壶、脸盆、臭袜子团。床架下面都是灰。

就是说,童蓓无论从宿舍的哪一个楼梯上来,不是要经过西边的老吴伯伯家,就是要经过东边的小杨叔叔家。她跟我说,她喜欢坐在篮子里,像一棵大白菜那样,像井里的一桶水那样,被爸爸妈妈直接吊提上楼,因为,她不喜欢和老吴伯伯说话,也不喜欢和小杨叔叔说话。

我们宿舍楼后面就是古城墙了。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宋朝起建的护城墙,前面就是护城河。属于我们单位的城墙大概有三十多米长、十来米宽。那上面都是土和碎砖,高低不平,遍地野草,还有很多棵随意成长的合欢树、野枣树、柳树和梧桐树,还有一座方形的水泥大水塔。老袁伯伯家还有什么人家在城墙的头和尾,开辟了菜地。我和童蓓结下友谊就是在那里开始的。

我哥哥不要我跟着,我只好拿着他借我的新弹弓,上城墙打小鸟。我看见了几个女孩在城墙中间的水塔边吵架。其中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她叉着腰,声音很尖利。另外有三个女孩在踢一小堆土。童蓓在阻拦,但是女孩子们腿多,她拦了这条,挡不了那条。

这是公家的地!

公家的地,就不能给反革命家种菜!

反革命还敢偷种地!我们去报告!

我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女孩把一个鸭蛋大的土豆踢出土,老四一把将土豆连根带叶拔起来,童蓓想抢回,老四推开她,另外两个女孩乘机把仅有的三四棵土豆,全部拔起来,有的土豆比玻璃弹珠还小,几个大小土豆,筋筋吊吊地挂着。童蓓哇地哭了。

敢哭?反革命还敢哭!

偷公家的地还哭!不要脸!猪毛手!走,我们去报告!

不要脸!猪毛手!

我手里的弹弓射了出去,我是打老四的,可是我没打准,打着了另一个女孩的后脑勺。我不知道哥哥的新弹弓那么厉害,一粒只有一半弹珠大的石头,竟然把她打得抱头大哭,而且渗血了,老四她们看到血,一起跳脚尖叫。

这个麻烦挺大的,我记得那女孩妈妈拖着女孩到我家告状告了很久。她说了一句话,让我十分害怕,她说,石头再大一点点,今天肯定出人命!她一直控诉,又劈打自己的女儿屁股,说她惹事贱骨头。这状不依不饶,直告到我爸爸当她们的面,甩了我一大耳光,她才拖着女孩走了。临出门,她大声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钟!这孩子不管好,长大就是杀人犯!因为我被甩得嘴角出血,我妈妈和我爸爸又厮打了起来,我哥哥姐姐又想揍我。后来我耳鸣了很久,再见到童蓓的时候,她主动说,小弟,来不来我家玩?

那时候,她妈妈和她爸爸关在监牢、牛棚里还是什么地方。家里只有奶奶和童蓓童蕾。那天我是确定她奶奶不在家我才敢进去的。我不喜欢她奶奶,奶奶老是挥舞着拳头威胁小孩。老吴伯伯家的双胞胎,我和我哥,还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老五老六老七,我们都讨厌她。她总把拳头捏成一个“自”的样子,大拇指直翘翘的,压在食指上。上面的指甲很黄很硬。我们的拳头握起来大拇指自然弯曲,是一个好看的拳头。她那个挥来挥去的“自”样拳头,我觉得特别凶,像坏人。奶奶的脸也一脸凶相,小时候,老师一讲到地主婆,我就想起童蓓奶奶的样子。

第3页 :

我在童蓓家的裂成拼音“r”字形的压桌玻璃板下,看到了她爸爸的照片。在我看来,童蓓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妈妈。她爸爸一张长脸,鼻子有点像鸟。鸟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这使他很像国民党里的坏军官;她妈妈眼睛很大,但没有童蓓的眼睛好看。她妈妈戴了一副发白镜框的眼镜。童蕾长得很像她爸爸,小脸中间鼓出来,像一个橄榄,眼睛也不大,眉毛淡淡的,不骂人打人的时候,看起来总是没精打采。而童蓓就不一样,她像绚丽星光,一下就打在你的眼睛上。玻璃板上,她有好多张照片,噘嘴生气的,抱着洋娃娃发呆的,大笑不止的……我看看照片,看看她,仿佛觉得一切都是奇怪的,人怎么可以长得这样整齐好看呢?我不由伸手打了一下她的脸颊。童蓓一怔之下,立刻也打我。

你……就像个假的人。我说。童蓓大笑起来,噼里啪啦地双手打我:看谁假看谁假!看我打你痛不痛!她露出刚换不久的大门牙,上面还有细细的锯齿边。

我的目光不知怎么地就移到她的右手腕上。那里露出了一些黑皮和黑毛。

她一下就把袖口死死握住。

要是跳舞怎么办?我说。

我才不跳舞。

老师要你跳舞呢?

老师不要我跳。

天热怎么办?

我穿衬衫呀。我不怕热。

天热的时候,我穿背心也热。

我不热。我每个夏天都穿长袖衬衫,一点也不热。

那游泳呢?

我才不爱游!

扣子掉了怎么办?

不会掉。

万一掉了怎么办?

讨厌!不跟你玩了!!

你可以用别针啊!我是说万一扣子掉了……

不会掉!——我不会!不会不会!滚蛋你!不跟你玩了!

我和童蓓还是成了朋友。实际上,她没有朋友。她妹妹仗着奶奶偏爱,老是欺负她;整个单位的小孩,大她很多的,嫌她小不跟她玩,差不多大的,总是叫她猪毛手。我们二楼这几家的小孩子,看到她就喜欢恶作剧,比如我第一次见到她,她被人撒的锯糠,就是老吴伯伯家的双胞胎大龙小龙干的。慢慢地,我还知道了,她爸爸就是单位的局长,是反革命走资派,被打倒了;妈妈是资本家台湾特务,她爸爸妈妈还写过反动标语,那时候叫“反标”,罪行十分严重,所以,大人也不爱理他们家的人。我看过很多次游街批斗的街景,那些大人挂着一块大白纸板牌,上面写着自己名字,头上都戴着尖尖的、高高的纸帽子,最吓人的是他们的手,男的女的都用干抹油(沥青)涂得黑黑的,他们举着黑黑的手,站在大卡车上,像鬼魅一样,被汽车拉着到处游街。那时候,我还不认识童蓓,后来她告诉我,她爸爸妈妈就在那上面。她很害怕。因为她看到爸爸妈妈的名字上打了大大粗粗的红叉,人家说那是要被枪毙的人。她问奶奶,奶奶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就不敢问了。以后,再有游街,她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去街上看。

她问我,牌子上打了红叉就是要死的人吗?

我也回答不出。

她说,我很害怕我爸爸妈妈会死掉。

我说,要不你去我家,问问我爸爸。我爸爸什么都懂!

她摇头,你爸爸妈妈是新调来的。

我说那你去问老吴伯伯、老袁伯伯。小杨叔叔也懂吧?

童蓓声音很小,我不敢,他们是大人。

那你问我我又不懂!

童蓓就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了。

其实我也不喜欢大人。我哥哥姐姐也不喜欢和大人打交道。妈妈做饭的时候,忽然发现缺生姜、少酱油什么的,就叫我们赶紧去老吴伯伯、老袁伯伯家借。我姐姐总是推我哥哥去,我哥哥总是推我去。每一次都是这样,我不去,姐姐就同意让我选走一张好糖纸,我哥哥就许诺带我去河边挖蚯蚓钓鱼之类,平时,他们两个总是嫌我累赘的。他们有自己的伙伴圈,从来不要我。

我还是非常非常讨厌和大人打交道,可我受不了姐姐哥哥的哄骗诱惑。每一次出门,都是一个十分艰难困苦的历程,要一路默诵妈妈叮嘱的外交辞令,比如,就差一根葱啊,只要一小勺糖啊,还有请你去尝尝呀之类很麻烦的重要句子。我妈妈总要交代哪一句先说哪一句后说的说话顺序,还要求我小嘴要甜,这样大人才喜欢。可我根本不想和他们说话。双胞胎的妈妈,在走廊上碰到我们,一贯愁眉苦脸地对我们小孩视而不见;老袁伯伯家的婶婶,就是那个好像总是在大肚子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天到晚都狠狠皱着眉头地说话、做事、走路,给我倒酱油的时候,也是这样。反正什么时候你看到她,她都不高兴。

按我那时候的意思,最好不要和大人讲话。他们是很老的、很陌生、很厉害的人,他们太严肃、诡计多端、性情冷漠,说着藏头掐尾你听不懂的话,写出来的签名,都是小孩高山仰止的草书;你永远猜不出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又打什么主意,只知道他们无论抽烟骂人狂笑睡觉沉默,都一定会让我们小孩敬畏。一个个大人,都像高山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是讨厌我们小孩子的。老袁伯伯打小孩的狠毒不比老吴伯伯家差,不单是用皮带抽,有一次他把老四吊起来打。老四鬼哭狼嚎,声音尖得要划破玻璃,惊动了宿舍楼上楼下所有的孩子,大家都急急忙忙赶到他家门口观看。老袁家婶婶赶我们,最后砰地重重摔上门,碰肿了一个迟钝小孩的鼻子,但我们大家又叠罗汉爬窗,使劲往里看,她就对我们泼洗锅水了。漂着小黑片菜渣子、热乎乎的洗锅水,哗啦一锅就泼出来,紧跟着又泼一锅,害我们个个湿湿咸咸的落汤鸡一样仓皇回家,最后,大家都挨家里的大人骂了。

这种热闹,童蕾会来凑,童蓓总是站得远远的,她也想看,但她不来,可能因为战火随时都会转移到她身上。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童蓓可能都太引人注目了。

后来她告诉我,这一层楼她最讨厌的就是老袁家婶婶。她说,老袁家的婶婶肯定是坏人,说不定是隐藏下来的地主婆。以前,老袁家婶婶没有大肚子的时候,在食堂煮饭。童蓓说,到了晚上,她经常偷偷到她家送东西,一点豆腐皮呀,一点桂圆干呀。童蓓爸爸不喜欢她,什么东西都不要,赶她出去,她就从门缝里硬塞。她还给童蓓童蕾打纱衣,把从工厂里偷来的棉手套拆了,打好一套套小纱衣纱裤来她们家,笑嘻嘻地亲自抱着她们小姐妹试穿。不会打毛衣的童蓓妈妈就高兴极了,叫她姐姐。童蓓那时也觉得老袁家婶婶很好,因为她一看到她们姐妹就夸个不停,说童蓓最招人心疼。但奇怪的是,童蓓小声说,后来,爸爸妈妈被抓起来后,老袁家婶婶就不爱笑了。她的脸变掉了。更可怕的是,在礼堂开批斗会的时候,老袁家婶婶第一个冲上去甩我爸爸的耳光,还打掉了妈妈的眼镜。

真的?我瞪大眼睛。

我都看见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觉得真是吓人。我一直以为打人是我们小孩之间的坏事情,而且,大人知道了,总是要教训我们,大人之间怎么会这样呢?老袁家婶婶是女的,童蓓爸爸是男的,他们之间也可以甩耳光吗?而且是开大会很多人的时候?

童蓓说,小杨叔叔也打我爸爸了,他踢爸爸。也是开会的时候。

那他……会打你吗?

童蓓摇头。他不打我,老袁家婶婶也不打我,就是不理我们了。可是我一看见他们……就有点害怕。其实,童蕾也怕,不过她假装不怕,因为我奶奶有时候大骂他们。我奶奶很勇敢,谁都不怕。不过,奶奶肯定打不过小杨叔叔,最多打得过老袁婶婶。

对呀,她肚子那么大。我也打得过她!

不能。他们家很多人,我们家只有三个人,最多加你四个人。他们有九个人。老二和老三还会武术呢。

你很气吗?

童蓓眼睛看着自己的鼻梁,微微点头。

那等我长大吧,我来给你报仇。

老吴伯伯家还有我爸爸的很多书。

什么?

他们半夜来我家抄家抢走的,我想看。是我家的。

以后我也帮你抢回来!

小周叔叔家、小兔子叔叔家、马姐姐家也有。那些书上,都有我爸爸的印章。他们都不还我了,也没有交公。

等我长大,我一家家打过去!

第4页 :

城墙前面是我们宿舍楼,我们前面还有一排宿舍,再前面是一大片木头梨树林,夏天它们会结下很大的、肉质很粗的梨子。梨树林前面又是两排宿舍楼,再前面就是大球场和好大的单位食堂。和城墙头垂直排列的,还有三排直线排列的宿舍,它们和城墙构成单位大院的两条外围线。球场对着单位大门,卖牛奶的王伯,从大门进来,就骑着牛奶车,沿着冬青树下的小鹅卵石路,能走到我们每一排宿舍前。

我们总是跟着脖子上搭着擦手毛巾的王伯走,闻那个牛奶香。牛奶自行车后架,一边挂一个半圆形的洋铁皮桶,桶底下有炭火,打开洋铁皮盖子,里面的奶香热气就腾起来了。订牛奶的人拿着空杯子过来了,送牛奶的老伯不慌不忙地拿起勾在桶边上的长柄量杯,平时它们都被浸在牛奶中,也是洋铁皮做的。半斤的,他提起大杯子一倒;二两的,是个小小的铁皮杯子。每次伯伯在倒牛奶的时候,很多小孩的脑袋都快挤到了桶里。我们要看,我们仔细看着那个白得发黄、醇香味十足的牛奶,是怎么从奶桶里被提起来,怎么在杯围上醇厚地流淌着,被汩汩地倒进空杯子里。经常能听到大家一起咕嘟咕嘟吞口水声,有的小孩飞快地沾一点滴在桶面上的牛奶,把手指放进嘴里悄悄吮吸。偶尔看到有人家来打一斤牛奶的,一斤!看到那个大量杯,提起倒了一次,又下去提上来,竟然再倒一次,我们大家都很生气,嫉恨得眼光发抖。这样,往往有个把孩子着迷似的,跟着那个一斤的奶杯子走,一路送那家人的牛奶回家,有时还要等着亲眼看到那家人,把那一斤牛奶喝掉才满足又失落地离去。

童蓓家姐妹过去一次打半斤牛奶,小姐妹分喝。后来,她爸爸妈妈关起来,就断了牛奶了。但是,送牛奶的王伯和童蓓很熟悉,一看到她,总是老远就招呼——今天喝不喝奶呀。童蓓就吞着口水走开了。后来我听说,送牛奶的王伯,第一次来这里送牛奶的时候,见到在冬青树下跳房子的童蓓,竟然把车子一头骑到水池墙那里去了,牛奶桶也摔了,牛奶流了一地。王伯事后说,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天下哪有这么漂亮的孩子呵。

那天,我和童蓓童蕾在操场玩煮饭过家家游戏时,卖牛奶的王伯送完牛奶正要出单位大门,童蕾见到了,招呼着跑了过去。我也过去了。假扮妈妈的童蓓下班回来,看到小孩不在家,就过来找我们。牛奶王伯停了下来,说,今天还剩一点牛奶,送你们小姐妹喝吧。去,回家拿杯子!

童蕾欢呼一声,像离弦之箭。牛奶王伯笑笑,说,蓓蓓多久没有喝牛奶了?

童蓓答不出来,她的时间观念很糟糕,说,很久很久了,妈妈在的时候喝。

牛奶王伯说,很想喝吗?

童蓓点头。

牛奶王伯看着童蓓的右手,那我问你,你这里面真是都是黑的?有毛?

童蓓脸色一下就变了。

她咬住下唇,最后含糊地摇头又点头,又扭头看妹妹过来的方向。

打开扣子给我看看好不好?现在也没有什么人。

童蓓的脸顿时血红。

只看一点点!我就给你喝牛奶。牛奶王伯声音像小偷一样,很轻很轻。

童蓓突然转身就跑。

我呆若木鸡。

前面,冬青树拐弯的地方,童蓓和拿杯子的童蕾相遇了。童蓓可能不让妹妹过来,两人推打成一团,杯子当啷落地。牛奶王伯爽朗地笑起来,他拍拍坐垫大声说,再不过来,我走喽……

突然,我猛抬腿,使劲踢了牛奶桶一脚就跑。空空的奶桶,哐当一声,发出好大的声音。

这事的后果是,我的大脚趾趾甲,第二天发紫发黑,痛不可触。以后牛奶王伯一看到我就怒目圆瞪,做出要骑过来撞死我的样子。但是,我看到了童蓓扣子里面的真正的秘密。也许,除了她家人,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看到过它。

童蓓那个地主婆奶奶,那天暴打了童蓓。因为童蓓把妹妹的门牙打掉了。其实,童蕾和我一样,也是到了换牙的时候,但是,牙一脱落,童蕾捡了小牙,就没命地奔回家。因为嘴巴里都是血,很吓人,所以,等童蓓捡起那个摔脱几块搪瓷的白搪瓷杯,一进门,奶奶抄起油纸伞劈头盖脸就打下来。童蓓尖叫。我喜欢看这样的热闹,又很担心童蓓被打痛。所以,我一路想跟进去看仔细。结果,童蓓奶奶对我摔了一个解放鞋子,童蕾也一起叫嚣要我滚,她骂我是童蓓的汉奸狗腿子。

那天下午,奶奶带童蕾到河对岸的储木厂买柴火,很远,要过东方大桥。奶奶借了平板车去,把童蓓锁在家里。我是从窗子里翻进去玩的。我翻进去,童蓓很高兴。她站在爸爸妈妈的大床上,给我表演了很多舞。她头上包着枕巾,眉毛中间用印泥点了个红点,然后穿上妈妈的长袖衣服,在床上乱蹦乱跳,跳《阿佤人民唱新歌》的时候,她不断用她妈妈那个长袖,使劲拖摔在地上——哎——巴扎嘿!

要我现在的眼光来看,童蓓不仅爱跳舞,而且是个绝对的舞蹈天才。她自编自演的一招一式,非常好看,那小腰肢、小胳膊、脖子的转动、双腿的动作,真是天赋的律动感,实在令人赏心悦目。因为我喜欢她甩袖子,童蓓就一直伸腿弯腰——巴扎嘿!巴扎嘿!她还会无师自通地动脖子,像新疆人一样,令人惊奇。童蓓跳得满头大汗,才把头上的枕巾拆下来。

我说,要是你的手好了,你就可以去跳舞。

我又不爱跳。

老师不知道你会跳。

她们不要我。

要是这个床铺是大礼堂就好了。

我才不稀罕。我不跳给别人看!

那你跳给谁看呀?

我跳给我爸爸妈妈看,跳给我奶奶我妹妹看,也跳给你看。

童蓓突然叫我,喂,你怕不怕?

什么?

童蓓指指自己的右胳膊。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怕,因为我还没有看到过那里面,所以,我摇头。

我敢亲它!童蓓说。

我看着她。童蓓转身猫下身子,倏地爬进大床底下。

进来!

我蹲在床边看她。床下很高,她趴在很里面,小腿还能反翘起来。

进来呀!没有蜘蛛!我经常在这里!

我小心爬了进去。床对着窗子,窗子外面就是城墙。床底下光线蛮亮的,空荡荡,只有一个小木箱。我和童蓓并肩趴着。

你真的不怕?

童蓓握着自己的袖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害怕,而是兴奋紧张。我就要看到童蓓的手臂了,我又很怕她改变主意不给我看。

童蓓一下子就把袖子掳开,她早就解开了扣子。我感到眼睛里一条黑影一伸一横,童蓓已经把自己的脸,贴在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上。童蓓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慢慢移动下巴,她的脸蹭着那个东西,随后,她真的把嘴贴在了那个黑乎乎、毛乎乎的东西上。床下的光线我更适应了,我看到那完全是黑猪皮鞋一样的手臂,从手腕到腋窝,纵横龟裂般的皱纹,深得像铅笔刀刻过,它布满着淡黑色的毛,一厘米长短,往胳膊外方向倒伏,间或有几根特别黑、特别粗长的毛,竖起来,就是和猪背脊上的猪鬃一样。可是,它的臂弯,就是我们抽血的地方,却有一个小橄榄形的白红色皮肤,上面有稀落的白毛,像一只刚睡醒的眼睛。

它很香。童蓓漂亮的脸,摩挲着那个黑色的手臂。她始终看着我,并不停地亲着那黑黑皱皱的皮。那个黑皮有点发亮,就像是我爸爸妈妈重要出访,把猪皮鞋偶然擦亮的那样的微光。

我的心脏好像都跳不动了。以前我看到她袖子里露出的一点点黑色的边,就好像是我们墨水染到皮肤一样,我万万没有想到,里面不是那样的,它是这样的皱、厚,这样的黑,这样的黑毛密布,连胳膊肘都是黑皱的,整条手臂没有一点正常肤色,分明就是一条野兽的腿,而手臂中间那块接近正常的小皮肤,又太像眼睛。再加上手腕下面连着正常的、会跳舞的漂亮的手,整个看起来实在太古怪太惊骇人了。

你害怕了。童蓓说。

没有。这有什么。

我吞了吞口水,指着那块奇异的浅色块说,像眼睛。

童蓓夸张地眨眨自己眼睛。我亲它,你敢亲吗?很香的,它真的很香!童蓓把黑毛胳膊横送在我脸前。我看到她的眼睛在床下闪闪发亮,我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她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听到我们两个像跑过步的那样的呼吸声。

你害怕了。

才不怕。我说。

我伸手接过它,那毛茸茸的东西,一到指尖,就炸电一样激起我全身鸡皮疙瘩。而童蓓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在她的水钻般的目光里,我把嘴慢慢接近它,靠近它。我的嘴,终于触到了它!霎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涌起泪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眼泪,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害怕,是恶心,是巨大的惊震,还是承接了我几乎背不动的信任。那个异样的感觉,像一捆刀一样,统统扎进我心里。

我气都喘不出来了,泪眼汪汪。

童蓓直起身子看我,一颗黄豆大的眼泪,从童蓓的大眼睛里,跌落。

你最勇敢!她说,童蕾是个胆小鬼!

我是在事后很久,尤其是童蓓一家离开去北方以后,才在记忆里捕捉到那条毛胳膊的香味。那是带着婴儿气息的混有奶香的体味,成年后的有一天,我抱着儿子,他身体里一阵体香袭来,我忽然就感到熟悉,几乎同步地想到了遥远的童蓓。这个味觉记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但是我确实因为儿子的体香,就想到那个童年的小黑毛胳膊。

而我在亲那只胳膊的当时,和亲过之后,我并没有感到和回想到有任何香味,而只有怪异感和巨大的秘密感。当天晚上,我睡在爸爸妈妈身边,再次回忆起童蓓家床底下的经历,回想到嘴唇触动毛胳膊的感觉,我又一次泪水满眶。妈妈发现了。眼睛怎么啦?还不睡?!我说眼睛进灰了,但我接着说了童蓓的胳膊。我马上就说了。也许我心里的这个惊天秘密,快要把我小小的心给撑破了。

我告诉了妈妈爸爸。我甚至顺应爸爸妈妈的好奇心,有问必答,详细地、一次次地描绘了童蓓手臂的皱纹、颜色、面积,上面的长毛、短毛和质地。我的描绘,使爸爸妈妈感到历历在目,就像他们也撕开了童蓓的袖子,他们不断惊叹惊憾。

爸爸妈妈意外而显著兴奋的表情,使我完全模糊淡漠了当时两个孩子相对的微妙心理。我没有说我哭了,也没有说童蓓哭了。我甚至没有敢说我亲了它,我觉得那样不好。我就那样像科学家发现自然秘密那样,对妈妈爸爸有问必答。妈妈甚至问,如果你掐它,它会不会痛?我爸爸说,那手臂中间真的有一只眼睛?我说是呀,好像会眨眼,很奇怪。爸爸妈妈太兴奋了,以至没有阻拦从外间床上,狂躁地要挤进里房来发问的哥哥姐姐,我则因为第一次成了全家人的重要中心而无限亢奋。我姐姐和哥哥在讨论,把童蓓的手,放进开水锅里一烫,能不能就像食堂杀猪那样,褪掉黑毛,变成白白的人的皮肤。

我不知道我播下了什么样的种子。

第5页 :

西头的楼梯口,也就是老吴伯伯家那边,夏天总有很凉爽的风。夜里,纳凉的大人在一起聊天打毛衣,他们会讲很多大人的事,别的楼的,也有我们楼的,如果哪一个大人不在,我们小孩就能听到关于这个大人的不太好的事。有时他们也不让我们听,或者头靠在一起咬耳朵,身子都歪向对方,像个“A”字。一不小心让我们听到了,他们就威胁说,不许到外面说!其实大人说的很多话,我是听不懂的,但是,有些话我懂。比如说老袁伯伯家婶婶,我就听懂了。大人说她没有童蓓爸爸照顾,根本进不了食堂做临时工,那七八个孩子早都养不活了,说她敢打童世夫是良心喂狗了;比如,他们说,东头第一间的司机小杨叔叔,是个二百五、乡巴佬花痴;又说我们隔壁楼有个外号叫刁德一的叔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为人很阴险的家伙,专门在背后整人;说童蓓爸爸人还可以,就是仗着点权力老子天下第一,童蓓妈妈更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大学生、老公是局长就爱奴役职工,这夫妻俩挨斗,就是活该;还说过老吴伯伯是个两面三刀最自私自利的农民;童蓓奶奶是个没文化的野蛮北方猪,要是有单位,早就被人斗死了,儿子媳妇都被关了,还以为局里是她童家天下。

反正,在那些个星星明亮的夜晚,谁没有来乘凉吹风,谁就要被其他大人背后批评了。童蓓奶奶喜欢早睡早起,几乎不来这里扎堆,而且,童蓓奶奶和老袁伯伯家婶婶、老吴伯伯本身都吵过架,奶奶一见他们面,就爱啐口水,表示厌恶。这样,童蓓姐妹好像也是很早睡觉的。

那天,星星高远,古城墙那里吹过一阵阵带着河水气息的夜风,萤火虫在远处飞舞。大人们不知怎么就说起了鬼故事。老袁伯伯为了逼真描绘他们老家农村人看到的无常鬼,他站起来耸着肩膀僵硬地在走廊上走,吓得我们小孩一直拖移小板凳,更靠近自己的妈妈爸爸。

有个大人说——我已经记不得她是谁了——她说,我听说童世夫那个大丫头,那种手,就是有来历的。这跟前世是什么东西有关。

有人低声说,是古怪!你看那孩子的脸,哪里是正常人的脸?听说在学校,两个老师看到她,看看看,走走走,好好的就互相打起来了,谁看谁都别扭。这个孩子啊,老人家都说前世就是妖精!

有人说,狐狸精就这样吧。

又有声音说,哎呀,那么小,哪来的狐狸精。都是封建迷信!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有人反驳说,那女孩肯定不是正常人,我听人说,她刚出生的时候,还有一条尾巴呢,后来脱掉了。迷信是说她是猪精变人没变好……

是啊,那个毛胳膊上,还有一只眼睛……

忽然听到人家叫我妈妈的名字,说,丽红,你最清楚了,那个猪毛手臂上,到底是一只人的眼睛,还是猪精的眼睛啊?

在打毛衣的我妈妈说,哎哟,害我都漏针了!我不知道,一针,两针,该死……

那个大人说,你家小弟不是看过它吗?小弟,有人在背后推我,她真的让你看到那个猪毛手了吗?喂,那上面的眼睛看得到你吗?

我看着我妈妈,我妈妈还在格外专心地救她的漏针。这个时候我才有了非常不好的感觉,我不知道该生我自己的气,还是生我妈妈爸爸的气。眼睛,眼睛。这是我说的东西。我把秘密告诉了妈妈爸爸,他们把秘密告诉了全部人。

后悔和恼怒像黑暗一样在我四周弥漫,我在黑暗中艰难地吞咽着、呼吸着。有人还在推动我,我假装没有感觉。讨厌!我特别讨厌现在离我最近的这些大人。我闭紧嘴巴,绝不想告诉他们一个字,我根本不愿意他们知道这些事。童蓓会怎么想呢?对于小孩来说,大人的每一句话,都来自一个多么郑重威严的世界。她要是知道了,可能再也不跟我讲话了,因为只有我看过她的秘密。

晚风吹得我额头冰凉,我的眼泪在眼里慢慢转圈。但是,我低着头,没有离去,我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一脚踢开小板凳愤懑离去。我还是坐在我妈妈脚边,坐在大人们的旁边,眼泪很快就凉了收了。那一天晚上,大人们说了很多人啊、妖啊、怪啊的奇异事情。我离不开他们围坐的温暖。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大人真是无限辽阔、复杂神秘的世界。

那个夏天夜晚,我噩梦频频,一直梦到童蓓变成奇形怪状的妖异样子,要吃了我,梦到她的每一只胳膊都有眼睛,眼睛眨巴着能大声说话,发出呜呜的声音。第二天,我看到童蓓有点害怕。又过了几天,就慢慢好了,我还是和她在一起玩。我喜欢和她玩,她也没有朋友。

我不敢告诉童蓓,我们家里的人和那么多的大人都知道我看了她胳膊的事。

慢慢地,我以为那个事情就过去了。

我们玩过家家的时候,童蓓一定是做妈妈,我一定是孩子。童蕾有时候想当爸爸妈妈,有时候想当小宝宝,看她的心情。当妈妈的童蓓,每天上班之前要让我们吃饭,回来还要买菜——主要是一路拔来的草啊树叶野果实什么的。回来又忙着煮饭、洗衣服。她家有一套过家家的玩具,杯啊、碗啊、勺子啊、小锅啊,有趣得不得了。还有两个芭比娃娃。

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临出门,她要给我拉拉内衣袖子。冬天,她把很冰的指头伸到我的袖子里,把我的内衣袖管抻直,并且一定要责问我,这样不是舒服了吗?!然后,她才煞有介事地挎上虚拟的上班包包,走了。后来,她妈妈疯了被释放回来,老是管童蓓童蕾叫妈妈。我看见童蓓真的像做妈妈一样,给她的妈妈擦眼泪、拉直内衣袖子。她的疯妈妈也真的像孩子一样,乖乖地伸手让童蓓拉直内衣。童蓓边拉边说,这样拉直了不是舒服吗?缩在里面多难受啊!她妈妈就点头。在一边的童蕾说,以前,都是妈妈老要给我们两个拉直袖子,还有里面的裤管。

童蓓妈妈很高大健壮,自然卷的齐耳短发,戴着眼镜。她被释放回来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走过我们走廊,好像怕踩到蚂蚁。就是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七拱八翘。听大人说是社会反对她的卷发,又说是被剃了阴阳头。我不知道,反正她的头发和其他大人不一样,一边眼镜脚也好像是用白胶布连起来的。她说话带一种奇怪的口音,人家说那是江苏话。

听童蓓说,她奶奶不喜欢她妈妈,说要不是她妈妈,她爸爸就不会被人打倒下台。童蓓奶奶是个偏心眼的人,大人里面,她爱爸爸,小孩里面她爱童蕾。童蓓出生,奶奶一看到童蓓的黑毛手,就急着要把童蓓送乡下去或者丢到河里去,是童蓓妈妈爸爸不肯。奶奶爱憎分明,如果煮两个蛋,肯定只有爸爸和童蕾吃,剩下三个人都没有,包括奶奶自己。所有的好处,都是童蕾多童蓓少,奶奶都是公开宣战,童蓓要是不乐意,奶奶就让她解开扣子看看自己的手臂。童蓓妈妈看不过去,就和奶奶吵架。这样,妈妈就变得特别偏爱童蓓,家里的两派就那样形成了。

童蓓发疯的妈妈,开始一直很安静。我们不时能听到童蓓家那里,传来她奶奶在摔锅打碗的骂人声,有时她不给童蓓妈妈吃饭,说她吃了也不懂人事,白吃。童蓓就偷偷给她妈妈塞饭团,饭团中间夹一片我们叫大头菜的咸菜。童蓓的手小,捏的饭团比鸭蛋还小。有一次,我看到她妈妈像饿鬼一样,一下就整个吞下去,把自己噎得拼命咳嗽,童蓓就赶紧踮起脚拍她的熊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童蓓妈妈叫童蓓作妈妈。我看到童蓓站在椅子上,给不肯坐下的妈妈梳头,看到童蓓给她妈妈洗脸,系鞋带,还有就是给她妈妈拉内衣衣袖。这是童蓓最喜欢干的事。她妈妈把手伸得直直的,童蓓把她的内衣袖子拉出,照例说,看!现在是不是舒服多了哦。她妈妈的手依然直挺挺地前伸,童蓓把它按下来她才放下。她妈妈看着童蓓,嘴里会喃喃着妈妈!妈妈!童蓓就用小手轻轻抚摸着她虚胖的脸,说,哦,哦,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我来保护你!

那天,童蓓妈妈突然不穿衣服的样子白熊资讯网,吓到了很多孩子。连老四那么老练的家伙,都目瞪口呆。那是我们都穿一件卫生衣的秋天,童蓓妈妈全身只穿一只花袜子,在慢慢地、微笑地走下我们宿舍的东楼梯。秋风秋雨中,童蓓妈妈像一个面粉堆起来的假人,她一步步地像学走路一样,微笑着,小心地一层层跨下来。那个赤裸的、雪白的、高大的身躯,那对肥硕的、有点下垂的乳房,尤其是她乌黑浓密的阴毛,实在把我们这些小孩吓坏了。在我后来的记忆里,很多大人也在楼上楼下看她,不知道是不是也吓糊涂了,没有人想起来把她领回家,或者给她打伞或者把她包起来。我只记得雨中,她妈妈一路微笑地下来,一只脚丫光着,一只脚丫套着花袜子,就那么慢慢地走过公共水池,绕过白房子宿舍,上了城墙。我们都跟上去了,好多人。

后面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好像没有看到童蓓童蕾,也没有看到她家奶奶。是不是她们一家人去了哪里?反正,那天晚上,童蓓家里哭声、骂声、叫声、摔打东西的声音,不时在响。奶奶对童蓓妈妈发大火了。我过去看了三次,房门都关得很紧。我在外面叫童蓓童蓓,没有人答应我。

后来,我们又看到几次童蓓妈妈赤裸在大院里晃荡游走的身影。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大人光溜溜的样子,还是令我们异常兴奋好奇,所以,我们总是保持距离地跟着她走。有一次,童蓓妈妈只穿汗背心,下身光光肥肥的,在梨子林树下,想爬树还是想练习爬树,一直往手心里扑扑吐口水。那一次,我看到童蓓哭了。她和童蕾奋力拖她妈妈回家,她妈妈摇头。童蓓说,奶奶不骂你。她妈妈还是摇头。她妈妈往手心里吐了口水,搓搓手心,还是要上树。

童蓓抱住她,声音很小说,回家吧,乖,跟妈妈回家……你乖……

我看见一颗透明的眼泪,划过童蓓小小的美丽的腮边。

童蕾在跳脚呵斥我们看热闹的小孩,看,看个死,看什么看!谁看谁瞎眼!

她妈妈淹死在城墙下面的水井里,也是赤裸着死掉的。是她雪白的身子浮起来,几乎堵住井面,大家才发现的。单位到处都有自来水,那口井早就没有什么人用了,有时能捞起小猫的尸体,还有很多喜树叶合欢树叶。什么都捞干净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会趴在井沿上一圈,对着清亮的水面,一起做各种各样的鬼脸。童蓓妈妈死在里面后,我们就不敢过去玩了,大人说,里面有水鬼。我知道童蓓童蕾那两天一直找妈妈,我也跟她到河边找过。一路走一路叫,妈妈,回家啦——妈妈,快回家!童蓓有时候小声小气地喊,跟妈妈回家吧,妈妈保护你,不怕奶奶。我觉得她还是不敢大喊大叫,她不好意思让别人都知道她是她妈妈的妈妈了。

奶奶叫她们姐妹不要操心了,说人各有命死了更好。童蓓就是那个时候告诉我——咬牙切齿地告诉我——她很想她奶奶死掉,马上死掉!

第6页 :

老四她们那伙小姐姐都开始打毛衣了。说是打毛衣,其实她们是捡家里大人剩下的毛线头、纱线头之类,打的无非就是袜子钱包什么的零碎东西。不过,她们有了真正的毛衣针——竹针。几个小姐姐围在一起,在太阳下面的走廊边,打得有来有去,完全像一伙拉呱的大人。童蓓是她们永远不喜欢的人,永远排斥在外。童蕾有时靠巴结,能给她们捡个线头帮忙绕个线什么的,有时还要出卖童蓓一些不名誉的逸事,比如,尿床啊,梦游啊,获得入围资格。

童蓓远远地看着那群小大人。后来,她找到奶奶刷锅的竹刷子。她从里面选出最粗的两根,也开始打毛衣。那个竹刷子变成的毛衣针,不到一根铅笔长,只有铅笔芯粗细。很软。童蓓只会打反针,用她奶奶给她的绿色线头。她打了半米多长两指宽的东西。她说,冬天的时候,可以借我当围巾。可是还没有到冬天,她又拆了,她说她会打平针了,要一行平针一行反针地打花样了。那个围巾还没有打好,那天,老四她们,不知道为什么,围着她织的围巾和锅刷针,夸张地评论,放肆地嘲笑,童蓓小脸涨得通红。老四突然把它抢过,往高空一抛,扔到楼下去了。

双胞胎大龙小龙正好在楼底下疯,一看到童蓓的东西立刻你争我抢,围巾被迅速地拉扯,快拆光了,到处是曲卷的绿毛线。楼上,老四她们兴奋地跳脚起哄。童蓓冲下楼去抢,双胞胎就飞快地逃,童蓓摔倒了,哇地大哭,双胞胎一看,立刻把它扔水井里逃之夭夭了。

童蓓的鼻子、嘴唇边都哭红肿了。我们在城墙上商量,等大人下班的时候,要告两家的状,第一是老四家,我们希望老袁伯伯再把老四吊起来毒打;再就是老吴伯伯家,要老吴伯伯也把双胞胎大龙小龙捆起来,用皮带狠狠抽。商量的时候,童蓓眼睛闪闪发亮,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她说,我要告诉老吴伯伯,哼,你家大龙发烧的时候,是我爸爸抱他跑去医院抢救的,要不然他脑膜炎早就死掉啦!我说,我怎么不知道呀?童蓓说,是我奶奶说的!我也不知道,是大龙小时候。还有!我们家还借了很多钱给大龙家,老四家也有借,他们很穷很苦,我爸爸妈妈可怜他们。我奶奶说,到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没有还钱!还对我这么坏!

商量好了,我和童蓓就到宿舍的东头楼梯口等老吴伯伯和老袁伯伯下班。在等大人下班的时候,慢慢地我们的注意力被水池边上的三角形的青苔花和拖白线的小蜗牛吸引。童蓓说她现在喜欢养螺蛳,也爱种向日葵和土豆。不过,她没有地,城墙都被很红的那些人家霸占了。如果她种的东西被老四她们发现,她们就会搞破坏,所以只能在家里养螺蛳,可惜,小螺蛳太娇气,每一次,养几天就浮起来死了。不过,童蓓说,我奶奶答应要教我和童蕾发绿豆芽啦!到时候你也来学。很好玩哪!

说着说着,我们兴高采烈起来。

中午,最先从冬青树下过来的是老袁伯伯,他背着肮脏的帆布工具包。一看到老袁伯伯,我马上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我动动童蓓,表示他来了。童蓓瞟了越来越近的老袁伯伯一眼,就看那只蜗牛。

你不是要告老四吗?

童蓓蹲了下来,脸转到一边。

喂,老袁伯伯过来啦!

童蓓看着蜗牛:我肚子有点痛了。你帮我告。

我有点生气,可我也不敢。我就那么看着老袁伯伯大步走过我们身边。他拐上楼的时候,还用手里的扳手敲了铁扶栏一把,大声说,还不回家!

老吴伯伯和前面那个楼的刁德一一起从冬青树小路口出现。我蹲在童蓓的身边。看!大龙小龙爸爸下班了!童蓓还是没有声音。她看看老吴伯伯,就低下脑袋。

你告不告呀!要他家赔你围巾!

童蓓还是没有声音。

哎,他越来越近了!

我推童蓓,她突然反推我一把,我猝不及防,一下被她推倒,一脚踩进身边的明沟。老吴伯伯正好过来,一把拎起我。那只鞋子里都是水。老吴伯伯说,好,这下你妈要打你啦!我警惕他脱我裤子,我紧紧提着裤头,低头站着,我等童蓓告状。童蓓也站着。她看我,我看她。我们两个都不说话。我用肩膀撞了童蓓一把,童蓓也用肩膀给我撞回来。我们俩依然不说话。

老吴伯伯唇边露出一个爆米花一样膨起的金牙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两个,准备转身。

我使劲推了童蓓一把,没想到她更使劲地推我,然后转身就跑。她咚咚咚地跑过老吴伯伯时,边跑边高喊,我找我奶奶去!

我们都不喜欢大人,但我现在才知道,当年那个小女孩对大人有多么深的恐惧和不安,这种感觉,因为她的美丽怪异,因为她爸爸妈妈,实在比我们任何一个孩子都来得强烈而绝望。如今我们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童蓓不知是否能平安长成,在遥远的北方,在北方大人们的身边,是不是能更轻快更舒坦地走向成年?我甚至怀疑她已经死去,像她这么个美丽脆弱的生命,怎么能在城堡和森林一样的大人手下死里逃生呢?我想很难。

童蕾会巴结很多孩子跟她玩,尽管她两下半就和这个吵架那个打架,一下子丢失友谊,但她很快又殷勤地建设,跟别人示好,甚至把家里的什么东西偷出来送大家。有一次,全宿舍的小孩,都分到了她偷出来了的他爸爸的邮票。整个集邮簿都被我们大家肢解撕开了www.czybx.com。不知道她奶奶有没有揍她。我热爱集邮的父亲,在多少年之后,还痛惜万分地说,那是一笔多么多么珍贵的宝贝啊,都被你们这些混蛋的孩子毁了。

童蓓总是落落寡欢。她的眼神让大家看出,她其实很羡慕大院里,不同群落的孩子亲近打闹的浑然快活,但是,她绝对不会像童蕾一样屈身投靠势力,也许,她知道投靠了她也一样会被任何一个群落排斥掉;她也远离大人。其实不大搭理我们小孩的老吴伯伯,有时候会看不出真假地恐吓我们一下的,当然,以我现在大人的眼光来看,那是在逗弄孩子。只是,作为孩子的我们,当时还是十分惊惧的。比如,有一次老吴伯伯和一个叔叔在修理一辆带铁皮车斗的三轮汽车,很多小孩,包括老四她们,都争先恐后地从后面,偷偷攀爬上那开不快的车。已经不记得那个车是不是在维修调理,只记得在操场上开得很慢。坐上汽车真是快活无比的事,哪怕一小会。我助跑努力了几次,终于爬上去了。可是忽然,我们大家都惨叫起来,挨着车铁皮的屁股和手心阵阵发麻,麻得我们一个个在车板上挪跳屁股,像爆黄豆一样。老吴伯伯和那个叔叔在驾驶室里哈哈大笑。他们也没有解释。车一停,我们火速地、灰溜溜地慌忙逃下车。后来,我爸爸告诉我哥,那是老吴伯伯他们在车头放电了,肯定是觉得你们小孩乱爬汽车,太危险。

我觉得老吴伯伯才是个危险的人。平时他和那些大人一样,对我们小孩根本目中无人,忽然又和我们开天大的玩笑,毫无铺垫莫名其妙,而且过后他对我们狭路相逢也基本视而不见。这样的大人,的确是让孩子不太放心的。

我以为童蓓也不会理他,可是有一天,我看到童蓓居然和老吴伯伯几个一起站在我们走廊西头口,好像在玩什么好玩的东西,童蓓一直踮着脚看。还有大龙小龙的哥哥姐姐。我捧着饭碗,趿着妈妈的大布鞋就赶了过去。

原来大龙小龙的哥哥用粗铁线和自行车链子,做了一把了不起的手枪。把枪栓拉开,在链子口放进一根火柴,一扣扳机,就发出“叭”的响声,枪口还会冒出硫黄味道的青烟。我看他们对空开了几枪,真威风。简直就是一把真枪啊。

我感觉大龙小龙的哥哥姐姐对童蓓还是比较友好的,虽然他们比我们大了六七岁,玩不到一起。但是,哥哥姐姐不会欺负童蓓童蕾姐妹,没有交情也没有嫌厌,可能也没有空儿和我们这些小孩子玩。那哥哥成功制作了那把自制手枪,心情很好地接受大家的咨询。老吴伯伯咬着牙签,有点居高临下地审视把玩他儿子的枪,也有些自豪感。

童蓓说,能打多远呀。

哥哥说,不远。就是听响啊,还有烟!

童蕾说,这就和电影里的真枪一模一样啦!

童蓓说,那它打人痛不痛?

哥哥说,没有试过。

手里拿枪的老吴伯伯对童蓓说,你要不要试试?

童蓓吓了一跳。我以为她不敢,没有想到,她说,我才不怕呢!

老吴伯伯说,真不怕?你有这么勇敢?!

童蓓说,只是有烟有响声,又没有子弹。有什么好怕的!

老吴伯伯已经向儿子要过一根火柴,塞进枪口。

怕不怕?

老吴伯伯笑着,看着童蓓。

哥哥说,喂,有火花呀!

童蓓脸色白了,但哥哥话音未落,老吴伯伯已经拉起童蓓的手,他把枪口顶在童蓓的食指尖上。我清楚地看到童蓓后缩的表情,她的身子也在后缩,但老吴伯伯手里的枪响了,叭的一声很结实有力的脆响,一阵青烟在童蓓的指头上袅袅腾起。整个指头顿时发黄发黑。

童蓓大声说,我就不痛!

哥哥拿过童蓓的手要细看,老吴伯伯一把抓过儿子手里童蓓的手,诡秘地笑着,真的不痛?

一点儿也不痛!舒服死了!童蓓说。

那好,老吴伯伯笑着,又伸手向儿子要过一根火柴。哥哥毕竟比我们大,或者他知道自己手枪的厉害,他迟疑地没有马上给老吴伯伯火柴,而是担心地说,火柴头就是火药啊!老吴伯伯微笑地把火柴装进枪头。

童蕾用力推了童蓓一把,尖叫:傻瓜!你想把指头打烂啊,我告奶奶去!

童蓓的小脸涨得通红。她抽回自己的手。她抽得很吃力,老吴伯伯看来是真的很想逗逗她。

童蓓顺势被童蕾拽跑了,但她的表情还是很不配合:我才不痛!一点儿也不痛!

我听到两姐妹推推搡搡争吵进家关门的声音。

夏天还没有过去,老吴伯伯家的哥哥,因为打群架,暴死街头了。听大人们背后议论,都说那个哥哥一贯就是个小流氓,在社会上到处为非作歹。还听说老吴伯伯家的婶婶很难过,但老吴伯伯大义灭亲,都不想去收尸还是什么的。

那天,我们在童蓓家听到老吴伯伯家婶婶很绵长的嘤嘤哭声。我们竖着耳朵听了一阵,童蓓说,为什么不是老吴伯伯死掉呢?我不愿意哥哥死掉。

我说,大人说他流了满地的血!都流到水沟里去了!

童蓓说,所以,我不愿意哥哥死掉。老吴伯伯死掉才好!

那时,我和童蕾都听不懂。但是我也变成大人以后,我明白了,一个小女孩是怎么分辨好人坏人的。哥哥不要死,也许就因为——仅仅因为,当老吴伯伯执意要开枪的时候,童蓓看到了哥哥眼睛里的担忧和迟疑。在小女孩眼里,有这样眼神的哥哥,就一定不是坏人。

第7页 :

十一

在大院里,家家户户都没有厕所。操场边靠食堂那里有一个建得像小庙一样的大厕所。穿过总也没有花开的、荒芜的蔷薇园,走过七八个砖头台阶,就是高高的球场厕所了。那个厕所常年有灯。我们宿舍离那里远,所以,我们都是去木头梨树林后面的厕所,这个厕所面对的是大片的梨树林,侧面一堵土垒墙,土墙那边是一小片橘子林,不是我们单位的,是不认识的老百姓家里的。这是个离我们宿舍最近的厕所,总也没有灯。加上前面是梨树林后面是橘子林,夜晚黑漆漆的真是又臭又可怕。大人们总是点着蜡烛,或者打着手电去。晚上在我们宿舍楼长走廊上,看到树叶后面的厕所里隐约发出红浑的烛光,我们就想象力飞扬。大家最爱说的是红手绿手的故事。大意是你上厕所万一没有带纸,一只红手就从厕所坑里伸出来,问,你要不要纸呀?你说不要!红手缩回去,一只绿手又伸出来了,它问,你要不要纸呀!你说要,它就给你擦屁股,一擦,你马上就死啦。你要是还说不要不要!红手绿手就一起出来,把你拖下去了。

晚上,没有一个孩子愿意上厕所。就是白天,很多孩子也和我一样,不断低头看厕所坑子,警惕里面会不会伸出一只红手或是绿手。那天晚上,一手拿着几张草纸一手握着一个塑料电筒的童蓓站在我家门口,急慌慌地要我一起上厕所。我才不想去。我让她叫童蕾去。她说妹妹拉过了,不去。童蓓着急地扭动着身子,跺脚执拗地要我去。你要不去,我再也不跟你玩了!她说,你只要站在厕所门口的楼梯上就行。

我们就一起下楼了。黑色的大风,吹着我们头顶上高高在上的梨树叶哗啦哗啦地响。穿过黑乎乎的梨树林的时候,我们一直手拉着手。她家的电筒好像没有什么电了,只能像蜘蛛丝一样,有气无力地照着很小很近的一块路。我们手握得很紧。童蓓说,她去过球场大厕所了,那个灯也不亮了。要不然,她才不稀罕我陪她去。

走到女厕所这边的小路,我的脚步就别扭。我都是从另一边的小路登上台阶进我们的男厕所的。童蓓把我的手握得很紧。走了几步登高台阶,我死死站住了。童蓓再使劲拉我,我也不走了。她说,看看厕所里面你再站我门口嘛,又没有人看见你。

我说,我就站这!不然我就跑回家了。

我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女厕所门口,风时大时小,只有橘子园里零星的萤火虫,小鬼眼睛一样飘舞。我也很害怕。我们只好讲话玩。我在外面大声说,你奶奶为什么不陪你来?童蓓在里面说,奶奶头痛。再说,她会骂我白天为什么不拉掉。我说,你们里面有几个茅坑?她说,五个。你们呢?我说,男的三个。你们里面有没有虫?她说,有,很多。我说,虫会爬到你鞋子上。你快好了没有?她说,再一下子就好了。我说,你相不相信红手绿手?她没有回答,她听到了,这时,我也听到了——对头男厕所里传来揉纸的声音。嘎啦嘎啦的,好像很硬很糟糕的纸。童蓓的声音在发抖,那边有……你快问问是谁!

我屏住呼吸。我猜是人,可是我被自己刚刚说的红手绿手吓坏了。

揉纸的声音,变成窸窸窣窣的,而且传出古怪的、缓慢的拖音——我是红手绿手——你要不要纸呀——

我目瞪口呆。忽地,好像是电筒掉了,光线在极其恐怖地剧烈变化,一个小身子从厕所里扑了出来,差点把我扑倒。我们连滚带爬互相拉扯地奔下厕所台阶,身后传来呵呵大笑的声音。听出来了,是小杨叔叔!是人!我们安心地站住了,大笑起来。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小杨叔叔家,是小杨叔叔邀请的。自从童蓓告诉我,小杨叔叔在开会的时候,踢她爸爸,我就只敢偷看小杨叔叔。他一看我,我就把眼睛转开了。六岁的孩子眼里,无法分辨大人年龄的不同阶段,只要是上班的大人,都比你不能进去的厕所还陌生,像这个会打人踢人的大人,那就比你不能进去的厕所更要令人不安。可是,很奇怪的,童蓓竟然接受小杨叔叔的邀请,拉我去了他家。我不记得小杨叔叔家有什么好玩的,他家比我们所有人家都宽敞,因为他家没有小孩,也没有什么家具。地上就是脸盆、鞋子、袜子什么的,还有两根竖在屋角落的钓鱼竿。

我觉得他家不好玩,我想走。可是,小杨叔叔一直逗童蓓说话。也许没有什么大人这样耐心地和童蓓说话,童蓓明显很兴奋,叽里呱啦的。小杨叔叔也从不盯住童蓓的手腕,而是歪着头,童蓓说什么,他都哈哈大笑。我一个人溜达到小杨叔叔床边,看到他枕头上有一本书,封面有个医生模样的人,还有个红十字药箱的样子。我拿过,还没翻,书就自动打开了,那一页竟然有个女人的大屁股。它像一个切开的苹果,果核那里还有注明什么字。因为很多字,还不认识,我不能明白那是在说什么,但是,这是一本关于屁股的奇怪的书,我十分好奇,把它捧到桌边灯下细看。小杨叔叔一见,劈手夺过,一下子就把它扔进抽屉,锁了,并收走了钥匙。

太小气了!我瞠目结舌。

我相当不高兴。不就是看看嘛,我又不会拿走!而且,他这样粗鲁的动作,让人觉得我好像很自作主张,像个糟糕客人。我决定回家。我也很生童蓓的气。我一声不吭,掉过头,我就往外走,开门。

童蓓大叫,嘿,嘿,不玩了?

我头都不回。我讨厌童蓓。

童蓓追了出来。轮到小杨叔叔叫童蓓,嘿,嘿!蓓蓓!我有鱼皮花生哪!嘿!

我拔腿就跑。听声音,童蓓迟疑了一下,还是跟我跑了。

十二

童蓓没有再和小杨叔叔玩,我心里暗暗得意。这说明我才是童蓓的好朋友。可是,我太不喜欢童蓓和小杨叔叔讲话的兴奋样子了。所以,一跑进我家,我就把门关了,反锁。我知道童蓓在我家门口。所以,我马上轻手轻脚地扒着我家门缝往外看,我看见童蓓在我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想举手打门,又放下了。她很轻地叫了我的名字,小弟。我偷偷笑。我看到她又扭头看看小杨叔叔家的方向,到底还是回家了。

第二天,我假装很忙,没有去她家找她玩。她可能也生气了,没有来找我。第三天,我就想去找她了,可是我又看见小杨叔叔和童蓓童蕾在水池边讲话。她竟然还让小杨叔叔那个小气鬼的手,放在她头上摸。我顿时又气恨满腔不想理她了。这样又憋了两天,童蓓来找我了,手里拿了一个她奶奶做的葱油烙饼。

给你吃。她说。

不要!我说,可是我眼睛盯着那个香喷喷的烙饼。我爸爸妈妈根本不会做这些北方人做的东西。我吞口水的动静太大了,童蓓笑起来,大笑起来。她把烙饼直捅我的嘴,我挣扎了一下,一口咬住了。

我们中间的问题,就是那个小气鬼。

童蓓说,你说,小杨叔叔真的会踢我爸爸吗?

臭屁话!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是你自己看到的!

会不会我看错了呢?

我太吃惊了,也非常生气:我看他就像打人的坏人!就是他踢的!

你又不在。你又没有看见!

那你问我干吗?你自己去问那个小气鬼好了!

我觉得他对我很好。他和别人不一样。

我不说话。

他还叫我去他家吃鱼皮花生。你去不去?

要去你去!小气鬼!他最多给你一颗两颗!

你不去我也不去。他说他是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皮很酥很脆,轻轻一咬就破了,里面的花生又大又香。去不去?

不去!小杨叔叔又没有请我!

我带你去呀!

不去!你去我就不跟你玩了。我说话算数!

童蓓不说话。

哼,我悻悻地说,他打你爸爸,踢你爸爸,你还好意思吃他家的东西!

……他们说我爸爸是……坏人……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一时间,我们两个都没有再说话。打人的人,就是坏人。所以,小杨叔叔老袁家婶婶就是坏人,可是,坏人才要关起来,所以,童蓓爸爸是坏人,那小杨叔叔和老袁家婶婶就是好人。

小杨叔叔对我那么和气,会是坏人吗?

我回答不上来。我转身跑了,我只能用飞快的奔跑来抵抗童蓓和我自己的疑惑。因为,我心里就是觉得小杨叔叔、老袁家婶婶不好。可是童蓓的疑惑眼睛,让我生气,一包鱼皮花生有什么了不起。这个叛徒!贪吃鬼!

第8页 :

十三

童蓓奶奶一下子打了好几个孩子,包括老四。奶奶先是挥舞“自”形老拳,后来是拿那个晒衣服的长竹竿横扫,老四她们躲闪不及,被打得落花流水,慌不择路,挨打的、摔坏的,反正个个鼻青脸肿,哭爹叫妈。起因好像是童蓓得罪了她们,具体是什么我已经模糊,但是,后来听说老四她们合伙到童蓓家门口唱她们自编的歌谣:“猪毛手!长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猪毛手!长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老四很有号召力,在童蓓家门口的孩子,汇集得简直像个儿童合唱团。她们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这时候,我才明确知道,有关童蓓手臂的内幕,已经广泛传播家喻户晓。能看到这个细节和产生这个感受的,只有我。也就是说,童蓓一听就知道我干了坏事。我背叛了她对我的信任。

由于童蓓奶奶的野蛮行为引发了公愤,我记得很多大人都到童蓓家门口讨说法,擂门的、拍窗的、厉声批评的,一时间,我们走廊人声鼎沸喧闹不休。有个孩子的爸爸,把童蓓家放在走廊上的煤炉,连锅带炉子,都砸下二楼。有个鼻头有绿豆大痣的阿姨,手里有根短短的擀面杖,一直敲着童蓓家走廊上像学生用的课桌,索赔医疗费。还有人说要叫保卫处来人处理,有人说应该叫公安局来人,把这个老家伙抓起来,为民除害。

这事一直闹到童蓓奶奶突然开门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刀,另一只手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哭肿眼睛的童蓓。

奶奶说,好!我当你们的面,一刀劈死她。这够不够赔?不够,再劈死她妹妹,再劈死我自己,够不够——!

奶奶的刀高高举起,童蓓恐惧地发抖,她死劲挣扎,奶奶一脚踢过去,童蓓倒下尖叫。奶奶又把她拎起。她的裤子上全部是尿,拎起的时候,小便还在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地上湿了一大片。

人群顿时静默了。在静默中,大家交换着惊愕而委屈的目光,渐渐散去。

童蓓再也不理我了。我送给她新弹弓,我送给她一根山鸡的长尾巴,我送给她一副军棋,我送给她两颗大白兔,我送给她从我姐姐那里偷来的最高级的玻璃糖纸,我把我所有最宝贝的东西都一一送给她,她都拒绝了。她总是扭头就走。

在她最后一次拒绝我的蚕茧宝宝的时候,我终于憋不住,咧嘴放声大哭。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

是我姐姐把伏墙哭泣的我牵回家的。姐姐说,你傻呀!还有这么求人家要你东西的呀!

妈妈丽红给我一个大嘴巴,止住!没出息!天晓得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男孩子!

十四

我想,当年我要是没有背叛童蓓,我要是一直和童蓓在一起玩,也许小杨叔叔就没有机会。童蓓坚决不理睬我,把我推向了同龄的男孩子。我慢慢和他们在一起打陀螺,玩滚铁圈,打玻璃弹子,在城墙上疯狂打野战。我们甚至到河边摸螺蛳。这个时候,我有想到童蓓,因为她说她喜欢养小螺蛳的。

我忙着玩,好像也很少看见她。出事的那天,我也不在宿舍楼。

几乎我们每一家的窗子玻璃都有贴米字型的白纸条,小杨叔叔家靠走廊的窗子也是,和其他人家有拉窗帘不同,他家涂着绿色的油漆,油漆久了,有些剥落,这样,外面的人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

好像是老四她们最早发现童蓓在小杨叔叔家里的。门是关的,她们是怎么发现的,不知道,反正那几个小姐姐就在走廊上剥落的窗户上,观察到了童蓓和小杨叔叔一起玩,叔叔把童蓓抱在大腿上,叔叔在抚摸童蓓。童蓓手里有很多的鱼皮花生。她在又说又笑又吃。

小姐姐们看得兴奋不已,诡秘激动使她们保持了蹑手蹑脚,所以,里面的人都不知道。童蓓吃着鱼皮花生,抱着童蓓的小杨叔叔的手一直在动。走廊上,大人们发现了老四她们的窥视,大人们也参加进来。大家都亢奋不安。听说集聚了越来越多的人,高的从高处剥落的玻璃缝往里看,矮的往低处剥落的玻璃缝往里看。大家都屏住呼吸,没有人去走廊的西头告诉童蓓奶奶。也许她奶奶实在太凶了。听说是小杨叔叔脱裤子(也有人说没有脱)的时候,反正突然,里面的童蓓和外面偷看的老四她们,都一起惊叫起来。

大人们就踢门冲进去了。

小杨叔叔被劳教了。童蓓奶奶有没有打童蓓,我忘记了,好像是打得半死。她们家经常有哭声,我都模糊了。后来,我老听到我妈妈拿童蓓的例子教育我姐姐说,看,女孩子就是不能贪吃!贪吃的女孩就是那个下场!这对那个时代普遍饥饿的孩子,是个有力教训。但是,直到成年以后,我才觉得,童蓓并不是为了鱼皮花生。她是一个多么孤独和悲伤的孩子。她面临的远远不是那一代腹内饥饿、皮肤饥饿的孩子所面临的问题。她更加渴望和需要的是,温暖和呵护。

童蓓爸爸畏罪自杀是不久之后的事。他从操场边的三层楼房里跳下来。很久以后,我在那个操场边的水沟石头缝里,看到一个金丝眼镜框子。没有镜片。我一眼觉得那是童蓓爸爸的东西,我看过他照片上有这个没有人戴的眼镜。我想,可能是他跳下来弹过来的。死人的东西,让我害怕。但我经常走过去看它。我想告诉童蓓的,但是她几乎足不出户。放学路过我家门口,她从来不看我家门一眼。她更经常的是,从不需经过我家的那一边楼梯上来。

她奶奶带她们两姐妹回老家的事,我也不知道。是偶然一个晚上,我听爸爸妈妈说,老吴伯伯家向我们家借钱,说要还钱给童蓓家。因为她家要回北方了,再也不回来了。又听说老袁伯伯家的婶婶,也来我家借钱,还送了一斤毛线给童蓓奶奶。我不知道童蓓奶奶有没有收下。

童蓓走的那天,很多人在单位门口送她们。大人们特别多,有人在叮嘱奶奶一路注意什么;有人热心地帮奶奶提了提东西,看重不重;有个大人还赶过来,往童蓓童蕾手里使劲塞了两个葱花卷。奶奶似乎落泪了,她在擦眼睛。童蕾在和一个孩子边走边玩锤子剪刀布,谁赢谁走一大步,不赢就不走。奶奶就揪着她走。

童蓓独自在前面走着,什么人也不看。

我突然想起来,转身就跑。我飞快地跑到操场后面,捡起那个喜树叶掩盖的、歪掉的金丝眼镜框。我发足狂奔,一定要追上童蓓。在人民饭店门口,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童蓓面前。

我把眼镜框给她。

她极度吃惊,盯着眼镜框看。

童蕾冲了过来:我爸爸的!你偷我爸爸的!

我看着童蓓,听不见童蕾挑衅的声音。我的眼睛发热起来,我害怕自己哭,结果眼睛越来越烫,喉头肿胀欲爆。童蓓眼睛清亮如水地看着我,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里面盈起一层水波。

我狠狠一扭头就拼命跑开了。我拼命地跑。

等我再次回头,街头上人来人往,童蓓一家人再也看不见了。

我发足狂奔跑上了单位城墙。从那里可以看到东方大桥,可以看到通过大桥走向火车站的人们。我爬上水塔顶,一直盯着大桥。其实,大桥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很小,就是童蓓她们走过,我也未必看得清,但我还是努力看着。

我一直在水塔顶上坐到天擦黑。童蓓肯定早就过去了。

童蓓就是从大桥上这个最后的模糊镜头里,永远消失在了历史深处。

第9页 :第五个喷嚏

第五个喷嚏

楼上的邻居河惠,光着长腿穿着短睡裙,从Z字型的悬空的露天楼梯走过,就那样穿过时光,走在我一生的记忆缝隙里。其实我忘了她了,因为从来没有去想起。只是,斜刺里,她纤细光洁的脚踝,还有其他许多我完全遗忘的部分,忽然就会在记忆的底片上显影,甚至我第一次嗅吸我婚房枕巾的气息时,就看到她美丽的脚踝,走在我虚空的记忆里。她两条款款上下的、修长白皙的腿,就像钢琴琴键上滑动跳跃的手,无声折叠地走过我们宿舍楼外置的、Z字形的露天楼梯。

我们总是会忽视这样的记忆碎片。直到二十八年后我走进那个叫“法定人生”的假发屋,相关的许多记忆碎片,就像等待穿拾的珠子,一颗颗跳了出来。那时,我已经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女子,少年时一头柔软密致的天然卷发,早已随风而逝,我早就告别了那个初潮未至的混沌年代。

“法定人生”的假发屋,就在日落步行街的底部,正对着落日夕阳。整条不长的步行街如圣诞老人的长筒袜子,装满了各色镀金的礼物。在琳琅满目的店面中,“法定人生”的假发屋,就像一个时光倒流的魔术台子,各色试戴假发的男女在时光中穿插,水晶般的多面镜子,映照着令人暗自诧异的茂盛青葱与张扬。很多人羞怯不安地又摘掉假发,回到苍老颓败但自然的本来面目。一个围系着黄黑条纹围裙的中年女子,不断为试戴人掖发整形,兀自惊喜连连。有人试戴了七八顶假发,都没有勇气或信心戴着踏出店门去。他们丢下的各式假发,由一个老人一一整理收纳。她拿钢梳一顶一顶梳理着,有的用发网收起,有的轻轻挂在墙上。老人不看任何人,她悄无声息。那佝偻着的脖颈,应该是常年用高枕头塑造的问号脖背。她收拾着被放弃的假发。中年女子则像大黄蜂一样忙碌穿插在试发人之间,屋子里都是她夸张热情的赞叹与热切建议声。

假发屋,除了迎着落日的玻璃大门,三面墙都挂满了假发。长发区、短发区、自然黑系列、染色系列、老人区、时尚潮发区。在一块麦穗头、玉米头、爆炸头的时尚区域边,有一个细窄的楼梯,通往阁楼。那是一个仓库,当我接受一种款式,但反对它的颜色时,那个中年女子便登高上去,从阁楼里掏出两个大老鼠一样的假发,我在小楼梯下伸手接着。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任何一个假发屋都让我流连。这个下午,果然我又是待到客人几乎走光。夕阳没落在路口那边,暮色苍青,我成了一个和夕阳竞技的青春猎手。那个穿黄黑条纹围裙的中年女店主,后来专心伺候我和最后的另一个像我一样啰唆的讨人厌的顾客。这时,//www.czybx.com我注意到了那个佝偻的老太婆。她在打喷嚏:哈—嘁—秋——秋是个长音,发颤,带弯,你必定会联想瓜类的蔓丝。我一下子循声望去。老太婆仰脸,身子扭转得像一个变形的问号,也很有向日葵追日的决绝。她对着光,在努力为下一个喷嚏蓄能,一张老脸冲着屋顶的吸顶灯,鼻翼和眯缝的眼皮一起抽搐般抖动,关节粗大衰老的手指间,不相称地捏着一根牙签粗细的捻纸。哈!嘁——秋——她打出了第三个喷嚏,其实,不等她把手里牙签般的捻纸钻探鼻孔引诱第四个喷嚏,我已经知道,她还会用捻纸引发第五个喷嚏,第六个喷嚏,甚至第七个。记忆如爆米花,在我脑海里砰砰爆开。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三十年前的河惠,我初潮未至时期的成人偶像。

我从来没琢磨过,我与河惠之间的来往是不是叫友谊的那种东西。亚里士多德说,友谊,从来不存在于成年人和孩童之间。因为真正的友谊,只会存在于条件、才智和目标相当的人们之间。可是,我和河惠不是友谊的交往又是什么呢?十三岁的当年,和之后所有的岁月,我从来都没有反刍过这段交往,我根本不在那里停留过,过去的日子就模糊过去了。也许她大我太多了,近三十岁的鸿沟,确实使我们的友谊状态面目不清。我们家人也不相信我和河惠有什么交情。爸爸妈妈和两个姐姐不明白我为什么老往河惠家跑,我自己也不明白。轮到我洗碗的时候,河惠打着毛衣,站在我家厨房绿色的木质窗棂前半天不走,我觉得她在陪我。其他人好像也觉得是这样。经常的她并不和我说话,只是低头在毛针上打毛衣,或者数针数什么的。但是她就站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我。我也不记得我们隔窗聊了什么,但这个情景,让妈妈姐姐们都觉得河惠是蛮喜欢和我玩的。所以,河惠虽然在我家厨房外的楼道上低头打毛衣,我妈妈姐姐经过她是可以视而不见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有时,她们也打个招呼,吃了吗?吃了。你呢?我刚吃过。或者说几句什么。甚至河惠就忘记等我的事了,就跟她们聊开了。记忆中,有时她在说什么,笑起来失血的嘴唇,很裸妆很美丽。

我感觉妈妈姐姐还有左邻右舍的其他女人,好像都不怎么跟河惠在一起说什么。但是,除河惠外的她们大家在一起,是要说闲话度时光的。我妈妈和二楼、三楼、六楼的阿姨两两三三聚在一起,补衣服呀,打结黄花菜呀,织毛衣呀,剪香菇脚啊,总要一起说点闲话。大致是说不在场人的闲话,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印象中,河惠是经常被闲话的人物。可能她经常没有和妈妈她们一起打毛衣说别人的闲话有关。模模糊糊的关于她的闲话,好像有:一见男人就用小嗓子说话啦,夫妻半夜老吵架打架啦,河惠非常好吃啦,老公身体很糟糕啦,婆婆每天怕她偷东西啦,姑子是个古板的老姑娘啦,还有其他一些不咸不淡的东西。我不像我两个姐姐对闲话感兴趣。因为我不感兴趣,她们聊闲话也不太回避我,有时只是习惯性地做机密遮掩状,不是冲着我来的。但是,每当看到她们彼此低伏身子、用巴掌挡住自己嘴巴,冲着对方耳朵孔压低嗓子的样子,我就很想听,有时我赶过去听,但是,我反而什么也听不到。这样,也就让我与河惠一直保留着混沌无碍的交往。

有一天,我在餐桌上,通过窗户又看到河惠在Z形露天梯款款而上。我说,整个宿舍大院里,所有的人里面,她是最美的人了。

那天,我正式发表了这个感叹。我还补充说,河惠真是好看死了。

我可能说得太郑重其事,大我四岁的二姐放肆地笑,哪里好看?

我讲不来,反正就是。

大姐说,讲不来你还讲。

我说,反正其他每一个人都不如她。

二姐说,嚯!妈妈、姐姐都靠边站吗?

二姐噎得我张口结舌。妈妈为我解围,说,小屁孩懂什么好不好看。

我就懂!你说是不是?我触动父亲。我记得我父亲也喜欢看河惠上下楼梯的,有一次,他看着河惠上楼梯,香烟都烧到了手指。但是,那天,我爸爸说,她?难看死了!

二姐欢叫起来,我知道啦!三三是说她卷毛美吧,因为她自己也是卷毛!

她们都笑起来了。爸爸还拍了我脑袋一下,起身离开饭桌。

二姐好像一针见血,点到了问题所在。我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我心里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可我就是不自在。我的卷毛并不好看,像非洲人小纠纠的密卷,人家河惠是一弯一弯的苹果大卷。平时她会把头发盘起,只能在颈子边看到一些夹不上的发丝缕,贴着颈子弯曲拂动着,非常好看;如果她一旦洗头,那样充满弹性的丰满发圈,在颈肩上滑动披拂,连穿过她头发的风,都变得又香又美丽。不过,听说河惠家婆婆不喜欢河惠披头散发。而那个时候,我妈妈我姐姐们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到实验小学外的“清纯”理发店,烫一个硬邦邦的头,妈妈总是烫得像一块方便面,姐姐们总会在额前留下一排问号般整齐排列的卷发。

河惠不是这样子的。河惠没有刘海,额头光洁饱满。她的发卷,从额角、从耳后,从发根里面自然飘荡,我是不知不觉喜欢看她的,从她上下楼梯开始,我就成了她的忠实观众。我家的饭桌边的窗子,就像一个画框,她总是先把她的腿伸进画框,或者是她与众不同的头,它们款款地通过我的画框,慢慢地全部消失。有一次,我用我大姐的眉笔,偷偷在自己的左颧骨上点画了一个绿豆大的圆。河惠在那个位置就有个小珠珠糖那样的痣,非常圆非常圆,好看至极。我怎么画都很滑稽,画不圆、眉笔太黑、脸太干巴,问题很多,总归,你模仿不了她。

河惠还不止头发好看,厂里的淋浴大澡堂里,我注意到,澡堂里所有人都没有河惠长得光华,她通身就是有一种光,与众不同的光华。我当然是说没有穿衣服的时候。在大澡堂那个水汽雾气中,她简直就像羊脂玉雕。有一天晚上,我在河惠家借宿的时候,河惠说,如果我的孩子没死,现在比你还大。

我隐隐约约在闲话里听说她有过孩子,但我不记得详情了。说到比我还大,倒是很令我诧异:河惠不像做妈妈的样子。她更像那些没有结婚的轻盈女人。就那时,河惠突然把套头的长睡裙脱了,你看,像我这样的乳房是不会老的,你摸摸。

我呆怔着。

我没有伸手。一个赫然脱光只剩花裤衩的大人令我浑身不自在。这不是在单位的公共澡堂,而是为我展示的专场。但那对乳房真的太炫目了。我望着它,乳头那一点粉红就像雪里的梅花小骨朵。河惠拉起我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是不是像皮球?她死劲摁我的手,说,抓一下你才知道弹性!你抓!

我没有抓它。看我的手缩回来,她自己到梳妆台的半身镜那里打量自己的体态,一边扭转,一边抚摸自己。天生的!她说,我喂了十一个月的奶。她们说,喂过奶的会瘪掉下垂。你看有吗?我不是还是饱饱满满的?这说明,我这种乳房是不会老的!有些人还没生孩子,就松软了。人和人不一样,你知道吗?

第10页 :

河惠为什么不上班,我不知道原因,少年的心,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问这个事。有一个暑期,因为大姐和大姐夫办什么停薪留职等下海事宜,手续跑累了就经常来我们家休息,我就去楼上河惠家借宿。因为河惠的丈夫经常不在家,是她主动邀请我去睡觉的,我妈妈姐姐为此很感谢她。她们哄我说,楼上,很近,而且,河惠是大床。凡事有一个开头,以后就自然了,后来只要河惠丈夫不在家,我在她那里就可以玩到想睡就睡,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

我觉得河惠愿意和我一起玩,主要是我看上去够高。小学到初中,我在班上都坐最后一排,站着坐着都像一根竹竿,这让我在同龄人身边有点自卑,经常不知道手脚怎么放才自然。河惠很高,而且步态自在。大街上,河惠和我一起走的时候,会把手搭在我瘦瘦的、够高的肩头。我觉得河惠会以为我就是一个大人。这个猜想让我有一些成熟的自豪感。我觉得我有责任维护好这种被看高的待遇。

河惠家的婆婆对我也很好,尽管河惠说到婆婆就总是转头斜闭眼睛表示厌弃,但是,那个婆婆对我真的很好,有几次,她扶着露天楼梯的栏杆,还主动招呼我去她家玩。河惠家还有一个女人对我也很不错,她就是很多人在背后议论总不嫁人的老姑娘,四荔。她长得像一只觅食中警觉的老鼠。晶亮的小圆瞪眼、尖窄的下巴颏和褐色的窄额头,比较严肃,笑起来一口雪白牙齿,偏长,门牙尤其长。

因为河惠不上班,成天似乎无所事事。有闲话是说她年轻时就好吃懒做,什么活也干不长;也有闲话说是他们家里人不让她去干,说是她在外面总惹是生非,有男人为她打架,之前的工作,是个五金批发什么的;还有个女人为她差点寻短见。根据那些零零碎碎的闲话印象,我觉得她丈夫还有她死去的公公,都是很有本事的男人,因为不止河惠,河惠的弟弟妹妹读书、工作,好像也都是她婆家关照过的。

河惠就这样成天无所事事地走在我们的露天楼梯上。家家户户的男人女人赶着去上班,小孩们赶着去上学,只有河惠闲散清淡地上上楼、下下楼,对着花圃里的小鸟吹不太成功的口哨。

河惠喜欢带我去后山坪,那里有一个正在废弃的水库,后来有人在里面养鱼。鱼塘边是不知谁种的豆角丝瓜茄子之类,也长得不怎么整齐。旁边的平地上有两个木板制作的篮球架,是个没什么人打球的篮球场,不过有段时间,好像白天晚上总有人在那里操练,口令很响。我们绕着鱼塘走,那种男人故作有力的操练声有点烦人的:向左——转!向右——转!那个教官的口音很奇怪,左转右转的那个转字,听起来是向左——砖!向右——砖!走远一点听就是砖!砖!砖!的声音,很拧巴、很凶狠,杀气腾腾的又很傻。

鱼塘边有萤火虫,有咕嗞咕嗞青蛙从水里冒出的声音,还有蟋蟀声。开始我是用手捕捉萤火虫,后来我专门带了小瓶子去捉。河惠说,你说他们是干什么的?

谁?

那些人,操练的人。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不知道,反正不是兵。

那个教官肯定是当兵的,你听他口令多威风凛凛啊!河惠说,他们可能是后面建行的新保安吧,我猜要不然就是隔壁卷烟厂的。是不是新人培训呢?

我在盯踪一只特别亮的萤火虫,它一直飞得比我手高。有两次它停在低矮的瓜叶上,还没等我靠近,又飞高了。

今天起码有二十多个人,只有两个比较矮小,都是高个子,有个人的背特别平……

我一脚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臭气马上从下面熏上来,我大叫起来:我踩到大便啦!!!

河惠拉我到一个小坎边,说,你磨一下鞋底,可能是狗屎,说不定是牛粪,我下午在这看到两只牛呢。没事了。

我在一个碎瓦片上,使劲磨鞋底。不管是牛屎狗屎,都是很恶心的事。河惠说,我最喜欢听他们一起大吼的声音,听的人痱子都炸起来了。

我总感觉我鞋底还是阵阵臭气,这让我很不舒服。我又找了块草地摩擦鞋底和侧面。

男人就是要这样才像男人。要是男人发不出这样的声音,那就不是男人了。你说是不是?河惠说。听听,这些男人气多足啊。

我想起来,好像在什么书上看到,西藏还是哪里,都是用牛粪烧火做饭呢。牛粪怎么能烧火做饭呢,总归还是大便……

在我家阳台上,听他们的声音好像天上震下来的。很远,很有劲。一!二!三!四!结实得像是子弹打出去。河惠说,你家阳台能听到吗?河惠的声音又起来了,她说,三,以后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丈夫?

虽然月亮很亮,但我看不清我的鞋底干净没有,而且,蚊子越来越多,我的手臂和脖子都在痒,这些让我有点焦躁起来。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要找一个什么丈夫?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有想过,但是,我想很成熟地回答好它。我第一个想到了我爸爸,但我马上觉得那很幼稚。想了想我说,要高高的,爱说笑话,要大眼睛。我爸爸的眼睛太小了!

还有呢?河惠说。

……做老师的,要……数学老师。

河惠大笑。她拍搡着芭蕉树干死劲笑,她身边那棵芭蕉树被她搡得叶子像在大风里那样晃动。

我告诉你!三,找丈夫首先是找男人,男人,你懂吗,他首先必须身体好。身体好的男人才是男人。身体不好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你不要再擦你的鞋底了!——记着我的话!有钱有权有势有地位,还有什么帅不帅、数学好不好、眼睛大眼睛小,那都是别人眼里的男人!自己的男人,最要紧的就是身体好。如果身体不好,什么都白搭,你不如不结婚!河惠啪地打了一巴掌蚊子。

我的反应有点慢,而且我注意到她也被蚊子咬了。我们该走了。

她说,哎,算了,你以后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我当然懂,我说,四荔的身体就不够好……

哪跟哪搭啦?!

她一直没有嫁出去……不是身体不好?我有点心虚。

我说的是男人!男的和女的不一样!你看女人要这样吼吗?我刚才是说——挑男人,不是说挑女人。女人只要年轻漂亮,男人都满意的。女人挑男人,要很男人才对。四荔的事,和身体没关系,她是年轻的时候太挑人家,难看的时候人家又太挑她。

我拿着萤火虫小瓶子与河惠离开旧水库的时候,要经过篮球场的一角。军训操练的人已经不练了,三三两两做一些散打动作,游戏一样。我们过去的时候,有人在打呼哨。河惠回头,月光下,更多的呼哨响起来。河惠不出声地笑着。我们手牵手,慢慢走下山坪。

我发现了一个幽默段子,自己笑了半天,决定上楼去找河惠。我要说给她听。她在整理衣柜。我以前看过她收拾柜子。她能把任何一件衣服,折叠得像一块布,一摞衣服、裤子、裙子,最终都会变成一叠叠方布块,非常整齐地码在柜子里。

我到她柜子边蹲下笑着。我说,有个人感冒去看医生,医生说,是这样,如果你不吃药,要一个星期才好;如果你吃药,则需要一周。我自己大笑起来。看到她没有怎么笑,我有点懊恼自己笑得太早,影响了幽默的效果。但我还是想笑,我被一周和一星期的巧妙说法迷住了。我说,等于吃不吃药都一样啊!

她说,对啊。本来嘛。说本来嘛,她表情忽然有点僵硬,她马上站起到窗口,对着午后的烈日,打出了一个喷嚏。随后她一直仰脸在阳光下等待,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片,很熟稔地,几乎不用看,小纸片变成了一根牙签。她用纸牙签捅鼻孔,一张脸被那个纸签刺激得扭曲难看,但很快地,她打出了第二个喷嚏、第三个喷嚏。一个比一个劲道。窗边,她的身子随着“哈——嘁——秋——”紧缩一团又舒张开展,然后又紧缩一团又舒张开展。她打得痛快淋漓。

为什么要用这个?她知道我指纸签子。她晃了一下它,用中指把它弹出窗外。

你也可以试试。一点点意思都可以搞出大喷嚏。痛快!

我迟疑地望着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这样打喷嚏。我的家人、我的同学,所有我见过的人。我觉得河惠很奇怪。

河惠伸了个懒腰,很舒坦地拍拍胸口,又过来开始收拾衣柜。

不那样你打不出来吗?

什么?她在折一件针织的蝙蝠衫。这个不规则的东西能折成方形的布块,我看很难。河惠还是把它折成了一个比较厚的长方形块。她自己拍拍,也很满意。

是谁教你的呢?

我妈。我们家穷,衣服不多。可是,我妈把它们洗得很干净,折得特别整齐。我们穿出去的时候,人就很精神。

我是说打喷嚏。

河惠笑,我自己想这样啊。不这样我打不痛快。有喷嚏,我就要打痛快、打光。打喷嚏是一件舒服的事,经常打,我就不会生病。

我盯着她琢磨着。她打喷嚏才不生病,和我们相反吗?是感冒受凉的人才打喷嚏吧,但打喷嚏是一件舒服的事,仔细想想好像也对,有时你打打,鼻子就通气了,只是这个感觉以前都没有留心过,不过,喷嚏打不出那是真的很难过的,尤其是鼻子堵住、眼泪汪汪的重感冒的时候。

但我还是不太理解河惠。后来,我看她在外衣和睡衣口袋里,随便都能摸出牙签一样的喷嚏引子,随时对着阳光、电灯光,专注地捅鼻孔打喷嚏,我也习以为常了。我甚至也想试试,但不成功。关于这个,我那个烫着方便面头发的妈妈,和刘海像一排问号的姐姐们,都说这是个粗俗恶心的举动。简直像个劳改犯!我妈妈用劳改犯形容人的时候,那就是糟糕到顶了。有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我们家走廊上,我妈妈婉转地试图劝河惠改掉捅鼻孔打喷嚏的坏习惯,我妈很贴心地说,很多人都看不惯那样啊。河惠瞪起眼睛,说,打我自己的喷嚏,妨碍谁了?我不打就不舒服嘛!

我妈妈顺风转向,也是啊,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外人没必要多管闲事。

妈妈一句话,让河惠把她当知音。河惠叹着气骂道,这大院里管闲事的人真的太多了!说我内裤竟然挂在栏杆外晒太阳,很那个,说女人内裤应该晾在门背后,要不拿毛巾盖着晒,神经病啊!内裤不晒不是霉菌多?有什么丢人的!又说我故意把衣领搞得很低,走起路来胸部太晃、屁股太翘,说我太过分,难道每个女人驼背走路才好?!还有人!哼,说我生不出孩子是什么什么什么,放屁!简直是放狗屁!统统都是乱七八糟的屁话,我们家那老的居然也相信,还叫我注意干部家庭的影响。神经病啊!我碍到谁啦?!你说是不是?

我妈妈态度不明地叹了一口气。

到晚上的饭桌上,我妈就表明观点了,她说,三,你千万别学河惠打那个野喷嚏啊,那是乡下人才会做的事。她一个家庭妇女,没什么文化,你是初中生了啊。

我二姐马上爆笑起来,一边用手指捻着虚拟的纸签,在鼻子前捻动,一边对我皱鼻子挤眼睛。

第11页 :

“法定人生”就剩下我一个顾客。我站在老太婆的身边,假装挑选短款的发式。

我偷看着那一双苍老的手,那手在沉闷地梳理浓密茂盛的人造青丝。那手的所有指关节,都夸张地膨大,把关节之间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像油纸伞面。只有指尖,是我熟悉的那种,毫不留指甲的光秃秃;那一截陪着眼睛逐光的脖子,我早已看到它的表皮稀烂有如虾酱;那曾经让我反复忘记年龄的面容,已经颓败如荒芜的弃院,因为找不到一丝生命的昂扬感,让人多看一眼都是戳心的堵;颧骨上宛如精致描绘的一个绿豆大的、极圆的痣,已经隐瞒在褐色的衰老如流质般的肌肤中,不再圆润;曾经的凤眼,已经萎靡为直角三角形,仿若断壁残垣旁的两点行将干涸的积水。最让我发怔的是她的头发,三十年前婉转若云霞的美发,已经像荷塘稀疏的枯茎。岁月逼人啊。

最让人窒息的是,她似乎对此已经麻木。她偶尔瞥向顾客的目光,很淡然又有一点悲悯,好像那意思是,骗别人的东西可以作假,骗自己的,你假的了吗?

我接过她手边一顶她刚刚整理好的头发,我当她的面,摘掉我自戴的假发,露出我真实稀疏的头发。她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并不想趁机推销什么。那个大黄蜂过来笑吟吟地说,挑剔的顾客才是会买的好顾客哦。你挑了这么多,还都没有一个最称心的是吗?

我端详镜中我的纠结但稀疏的头发。三十年的岁月风尘,像一段烘焙隧道,河惠和我一起进了这一头,而出来的那一头的我们,都已是风干的故事,物非人非。不过,我觉得河惠应该有另一个通道的,她无论从哪个通道出来,都应该青葱满涨,因为,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啊。

你为什么一点指甲都不留呢?这个少年时代就存在的问题,但我始终没有问过她,因为在我想到要问她的时候,已经不合适发问了。那个夜里,我受到了重要性启蒙。但那个夜里的故事,要追溯到多日前的一个白天。

那天,河惠下楼要去城关供应站领国庆供应的平价鸡蛋。我妈妈说,你等等我们家三三,让她和你一起去吧。妈妈抱怨说,昨天人太多了,排老长的队。

我就放下作业本和河惠一起去粮油供应站。

买国庆平价鸡蛋的人非常多,两个窗口都有十几二十个人排着队,还有一些看上去企图插队的人。河惠看了半天,说我们一人排一队,谁快到了,就把票给谁,这样比较快。我们去的时候,队伍还比较像条线,弯弯长长,后来越变越宽,靠近柜台的头部,像肿瘤似的渐渐膨胀起来。河惠那边就有人吵起来了,我们这边也你争我挤的。有人嘀咕售货员乱卖,售货员有点不耐烦,骂骂咧咧的更加给票就卖,队伍就完全乱了。大家都拥堵一团,嗓子大、身体壮、胳膊长的人,立刻获得了优先购买权,还有人在细声细气地叫阿姨!阿姨!我一斤!一听就是和我一样怯场的小孩。河惠那边的队伍,也被传染了,也变成蚁群一样秩序混乱,还有人尖叫,好像是鸡蛋被挤破了,有两个女人互相用中指,作势要戳对方的脸,最终有个指头戳上了目标,两个女人就咆哮升级,狠狠撕扯起对方头发。队伍也像挤掉脓包一样,把她们俩拱挤出来。她们在两支买蛋队伍中间的空地上边扯边尖叫。后来供应站的一个负责人样子的人出来了,他既无法插手让两个气疯的女人休战,也无法让买蛋队伍变回线状,他空喊了几嗓子,气哼哼的就回到柜台里面。后来,柜台里又出来几个女人,奔过来就把两个女人硬生生地拉扯开了。有个女人不知为什么号啕大哭起来,她头发凌乱,脸上一条渗血的指甲抓痕醒目。

如果不是她的哭声转移了我的绝望,我也快哭了。有人不知用什么东西,狠狠撞到了我的后背,却没有人表示对此负责。轮我买两斤鸡蛋的时候,我递上去的鸡蛋票都被手汗弄得潮烂烂了。那个售货员瞪了我一眼,随后又无故仁慈地说,小心点!把蛋举高!

一出人围,我看到了河惠。

河惠在供应站门边等我,脚边是一篮鸡蛋。那一霎,我有点发怔。我看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珠贝一样的光芒,那光回照她的脸,使她的脸柔丽明媚,超凡脱俗。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简直是光彩重生。那双美丽的眼睛,正非常耐心地看着我,耐心,我看到的就是甜糯慈祥的耐心,那种甜糯无边的耐心,像春风轻轻拂弄无涯的春草。

我眨巴着眼睛一头臭汗。

她对我嫣然一笑,示意说走。我们就开始一路讲各自队伍里疯狂的抢蛋。

河惠说,她也被挤死了。她前面有一个女人,不小心被挤掉了钱包,她在地上捡钱包的时候,急得像疯狗一样,差点咬人的腿。有个人莫名其妙地在她背上打了一掌——你听到她大喊大叫的声音了吗?公鸭嗓子!

我没有。因为避让自行车,我走到河惠后面。我说没听到的时候,抬眼看到河惠屁股有摔在地上的痕迹。我大吃一惊:你被人挤跌倒啦?湿的!你屁股湿了一块!我赶到她身边报告,又赶到她身后再观察。河惠皱起眉头,闪开屁股,说,可能是谁的鸡蛋破了挤到我身上了。

不是啊!我追着她屁股:是有点白白的!不像蛋,你别动!我闻闻……

河惠一把拎开了正要猫腰的我,动作重得几乎威胁到我的鸡蛋。我赶紧把鸡蛋放下。她着急地挥手,示意我拿起篮子快走。我说,不是鸡蛋,那会是什么呢?油吗?还是……

好啦!河惠说,管它什么,回去我就洗掉了。

好奇怪哦,你又没有摔倒……

河惠说,我有被挤倒过,马上就被人扶起来啦。要不然就是我等你的时候,坐在一个木条箱子上搞脏了。

可我就不记得那里有什么木条箱子可坐,等我终于意识到,河惠很不想聊这个衰问题,我才闭了嘴。慢慢地,走了十几步后,我们又开始兴奋地说那对披头散发的打架女人。我慢慢忘掉了我百思不解的关于河惠摔倒或坐脏屁股的事件。回到家里,我绘声绘色地描绘了疯狂的抢购鸡蛋过程,丝毫没有想起河惠的湿屁股,我甚至跟我爸我妈说到了,她等我的时候,是我见过她最好看、最最好看的时候。我居功自傲,添油加醋。可她们照例嘲笑我。但直到后来很久很久,我一见到画上人物的背光,不管是神是人,我就不由想到河惠那天站在供应站门口极其美丽的一瞬。而她屁股上的重要污渍,就被我糟糕的记忆自动过滤掉了。

假如没有经历这事,我恐怕就不能得到数日后的推心置腹的恳谈,其本质是,我就永远都不能发现,河惠给我的成年人的礼遇。

那天晚上,我上楼去河惠家都快九点了。我们一家是看了电影回来。大姐夫原单位的人给的电影票,一出电影院,我妈妈就对大姐说你们不要回关西了,反正三可以去楼上睡觉。

河惠似乎哭过,眼眶和鼻子很红。我觉得给我开门的老姑娘四荔门牙更长也更白了,似笑非笑的神色古怪。河惠在自己卧室。她开始对我有点冷淡,我想她可能不想要我来借宿,我都有点想下楼回家了。不过很快她就好了。对我笑了一下。我不敢问她你是不是哭过了,就先爬上她的大床。她一直在卫生间洗漱。后来我看她老半天不来,就假装上厕所地起来走过去。我看到她在一个面盆里埋头又抬起,鼻子像马喷鼻息一样,喷流出很多吸进去的水。然后又埋头,又吸水。我说,你是在洗鼻子吗?她没有搭理我。

我很不自然地陪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回到大床比较好。我看着她不断在鼻腔里吸水,喷出再吸水再喷出。最后,她直起身子,开始擦干脸。我回到大床。

关灯前,她打了一串喷嚏,都是用纸捻牙签对着台灯打的。我感觉她把喷嚏透支完,才心满意足地上床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喷息得像一匹马?那个晚上她没有告诉我。后来有一天,我因为和二姐吵架,哭得眼鼻红肿不好意思去上学,她跟说我,你用加冰的水洗脸。再用鼻子吸水,冰冰鼻腔,反复几次,很快就会退红消肿。我每次都这样,很有效的。我明白了,她把自己弄成一匹马,就是在消除哭过的痕迹。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哭过。

那个晚上,我们都上床后,她问我看什么电影,我说了。现在回忆的时候,我忘了当时看的是什么电影,好像是墨西哥的《冷酷的心》?模糊了。当时我告诉河惠,河惠说她已经看过。我们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就睡了。但我没有像过去那样马上睡着,因为我一直在想河惠为什么哭了。她肯定是哭过了。她的鼻尖发红,眼神有点僵硬,眼和脸发亮。这和我哭过的样子一样,一般是很伤心很难过哭得比较久才会有这样泪水腌浸过的脸。

她是为什么呢?她家老的爱管她,这个我有点知道,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爱管她,我也知道一点,但是,她们家没吵架的声音啊,不像我同楼层隔壁老刘家,大白天,三天两头吵架打架摔东西。楼上河惠家一般是比较安静的,有时半夜她家吵架打架,听说那个经常不回来的老公也喜欢摔东西,但这些我大都不知道,因为我睡得比大人早,而且我睡着了。

河惠突然拍了我髋部一下,轻声笑:看你的骨头,都要刺出皮肤了。

我就转过身来,我笑了。她当然看不见。我还是不敢问她你为什么哭。

你都快比我高了,我问你,你看得懂电影吗?

我点头。我说我当然看得懂。

黑暗中我听到河惠轻微的笑声。她说了我当晚看过的外国电影里的一个镜头,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

约会。我有把握地说。男主角和女主角在一起,说了很多私密的话。

河惠又笑,什么叫约会?她说,他们在干什么你懂吗?

约会嘛。但我没有再回答她,我在费力搜集线索,想印证我隐隐约约明白一些的但又不是很清晰的东西。我实在想不出那个电影里,有什么我看不懂的地方,有个地方我还差点哭了。那个女主角,嘴巴和下巴非常好看。那个像感冒初愈的配音,让我一直以为外国女人都那么用鼻音的腔调说话。

河惠又拍了我一下,喂,那个镜头还记得吗?女的在下面,男的在上面?

好像有这个镜头,好像也没有,两个人脸对脸的讲话,女的还发了下脾气,男的后来也不高兴?她是说那个镜头吗,我甚至想到了那个山洞的攀缘,好像也没有人在攀缘啊。我对上面下面的理解非常有限。看我没有声音,她再次点了我脑袋一下,说,都被剪掉了,所以你不细心当然看不明白。

很有所失。我做很多事情都是很粗心大意的。我用恍然大悟的语气,哦了一声,为了表示我是个心里有数的大人,我说,他们总是爱乱剪镜头,有很多地方都连接不上。这个情况,我见得多了,才不奇怪。

安静了一会儿,河惠说,你肯定没有看过那种——不能看的录像,黄录像。

我有。我差点脱口而出,但是,我怕她问我录像名字我说不出。我踌躇着斟酌着,我说,我姐姐她们就看过。她们说也没有什么。我说,无所谓了。

我实在很想维护好她给我的大人待遇。

河惠吃吃笑,说,她们?她们什么见识?嘿嘿,你还无所谓?嘿嘿嘿嘿……河惠吃吃吃吃长笑,让我想到冰片在阳光下的挑逗性的不断晃动。我是说很黄、很流氓的那种……比如,有个片子,里面那个黑女人指甲这么长,她想男人,就把自己有这么长指甲的手,扎到自己身体里了。

我有这个能力想象很黄很流氓的片子的指甲扎在哪里,但我为这个想象付出了长久回不过神的代价,我甚至无法肯定自己的推断,但河惠的语调暗示我这个大胆的想象是对路的。河惠的声音既友善又鄙夷:你姐姐能看到——这——些——吗……

河惠翻身,我也翻身背向着她。静默中我听到黑夜远远的汽车声。

你家的人都是用药皂。药皂没有硫黄皂好闻。河惠说。

我就像在恍惚的悬崖边被人推了一把,一下脱离睡梦迷糊状态,我说,我也喜欢硫黄皂的味道,我跟我妈妈说了,她不买。

我接着说,我说河惠家都是用硫黄皂的,很香啊。我妈妈偏不喜欢硫黄味道。

河惠说,大前天,我们去排队买鸡蛋,记得吗?

我再次滑入睡梦边缘,又再次被河惠突然揪了出来。嗯。我说。

我屁股上不是摔倒,不是鸡蛋,不是其他脏东西,是有人故意搞上来的。

为什么?那叫他赔呀?!

……你多傻呀。河惠笑。她又开始居高临下地吃吃笑。

我和河惠来往,最不待见的就是她这样类似的话。在家我最小,他们都不太当我一回事,但是,河惠这个大人重视我,就挽救性地说明了问题。事实上,我一直比我二姐高一厘米,我爸爸经常说她只长心眼不长个。

我说,如果换了我,就叫他赔!赔礼道歉也可以赔一个鸡蛋。

河惠放声大笑,马上她意识到半夜似的,戛然压下了后面的笑声。在那夜半三更的卧室里,她的笑声是有点粗俗怪异的。何况,她还是一个刚刚偷偷哭过的女人。

太挤了,你看到的,那天排队太挤啦,那个人一直贴着我。他不是女的。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不是女的。后来我看到他了,长得像个技术员,很帅。他假装保护我使劲抓我肩膀,把旁边人挡开。

那他是好人?

不,坏人。说不的时候,我听到河惠有笑的语气。黑灯瞎火的半夜,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一时我不知道怎么表态是比较成熟合适的。我审慎地沉默着。

这两天我在那边转来转去,为什么我就从没见过那个人?城关这么小。

你要找他算账?

找不到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抓住他?你要是喊一声,我也可以过来帮你呀!哎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他用什么故意搞脏你裤子,是……猪油?还是……

是——河惠说,河惠咯咯笑,我看也是……肯定是猪身上的东西……

那可不好洗!

河惠笑得不行。就是,她说,猪身上的东西嘛……

河惠暧昧色情的笑让我顿悟了,虽然她没捅破最后一张纸,我对具体细节也没有想象的基础,但是,我明白了,我就是明白了。知道我认识的方向是正确的,大人的事我震惊不已,也感到恶心与愤怒。河惠就是在骂那个男人是猪,没错的,我很有把握,我想我能够沉着老练地应对这样隐秘的话题。我抑制着成分复杂的兴奋,以一个大人的深思熟虑,我提醒她说,你可以告他的,让他认个错。

河惠再次戚戚笑,边笑边揉捏拍打我的脖颈。冰片在孩子手上,不断摇晃着阳光。她这种笑声让我困惑又有些心虚自卑。我难道理解得不对吗,还有别的可能性吗?我的成熟难道配不上成年人的世界?

第12页 :

我就在一个彩虹般生命的边缘行走,就像在一座春天的原野上行走。

但不久,我和河惠的关系有了一个幽微的转折,突然的转折,河惠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永远感觉不到,因为,一个成年人肯定不指望一个少年和她的友情要具有成年人的范式。是我自己,就那样地不太过得去了,我们的友情有点卡壳。其实,随着岁月添增,成年以后的我,也诧异过当年那个微妙的突转,诧异那个少见多怪的少年式的狭隘与脆弱,但是,当时,那个十二三岁的人,就是那样被颠覆性地冲撞了一下,很长时间消弭不了那种无可诉说的认知上的内伤。

河惠有个初中同桌是个妇科医生。城关镇医院,离我们大院只有六七十米不到的路,因为近,我们这边的人,只有严重问题才会舍近求远去县第一医院。作为一个城关镇里的医生,她好像比较悠闲。值夜班的时候,河惠经常过去聊天看病。我陪着去的至少两次,我都看到那个我忘记名字的女医生嘴里有青橄榄。她鼓着腮帮说话,吃完一颗又塞一颗进去,嘴巴永远鼓着一个包,橄榄如果大颗,脸颊就鼓包得变形得有点狰狞。她不以为然,而且她不断地捻响指,好像是给自己的每句话画上肯定性的句号,而且,她的白大褂的下摆也总是黄黄紫紫的不太干净。这些,让我感觉她有点滑稽与放肆。河惠在她面前,时不时圆睁吃惊的、十分专注的眼睛,显得谦虚而呆头呆脑。但即使这样傻里傻气,河惠依然很美丽,还很超然于这个环境。

第一次去见到妇检床,让我感到非常吃惊。牙医的床也很可怕,但是,那个床比牙医的床更令人生畏。我也在她们聊天中暗暗琢磨出床的使用方法,我觉得很难搞明白。没想到,她们那天竟然不避讳我在场,连隔离布帘子都没有拉上,就开始了专业检查。河惠是特意等到她同学值班才去看病的。她说她月经量大,老出血不停什么什么的。那同学怀疑她有子宫肌瘤。

河惠脱光了一条腿,用古怪的姿势,陀螺一样跌躺下去,身体按床的形状,令人羞耻地张开了。我很替她不好意思,我觉得难堪。这么想着我就掉转眼睛竭力不看她们。其实,像每个小孩一样,我好奇心蓬勃,我也想偷看个究竟,但那个床那个人的样子,实在太令人不自在了。我走向帘子外的医生办公桌,开始玩桌上的碘酒瓶酒精什么的。那个同学忽然大叫我,她要我到她身边。河惠短促地说了声什么,也许是反对。我迟疑惶惑地过去,原来,那同学是要通过我的眼睛,去证实她的成功推断。她们真不在乎一个十来岁孩子的感受。也许我的身高误导了那个同学。我站在河惠的两腿之间,那个雪亮的检查射灯,让我一下子看到了春天的后面,这和案板上的动物肉毫无区别,在那个鸭嘴钳扩张的隧道深处,除了红浑的肉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河惠就这样到此为止了。我眼里没有什么黄豆大的子宫肌瘤,只有满目失落与难过。这里不是河惠。河惠不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河惠就这样敞开着,这就是河惠的底啊。那个随随便便就这样使河惠被人看透的同学,嘴里依然嚼鼓着青橄榄,她语音含混但口气自大地说,宫颈口!黄豆大小。

河惠咦哦着,保持着那个随人洞然看穿的姿势。我记得自己眼泪快涌了出来。河惠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不能是这样子。她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要让我这样看河惠?我对那个男人婆一样的河惠同学突然涌起了憎恨之情,连带了对河惠的厌恨。我不愿意回答那同学的任何问题,不过,她也没有再问过我什么问题。

那天回来的路上,河惠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肚子饿了?我摇头。我不想说什么,脑子里那个让我不舒服的洞然景观一路都挥之不去,我联想到了很多人,包括我妈妈姐姐,我的老师。太讨厌河惠了。我也知道这没有道理,这又不是她的错,可是,我就是刻骨地扫兴。我心情堵滞,无助,不痛快,一路郁郁而行。我只知道我不痛快,我不明白我心里的感伤和恼怒,其实是源于小小偶像的破败感。

我和河惠疏远起来,没人注意到这个变化,包括河惠自己。她依然织着毛衣,边走到我家走廊上。吃了吗?吃了。你呢?我刚吃过。她一路和相遇的人打招呼,最后停留在我们家外走廊。我妈妈她们依然以为河惠和我关系不错,但是,我二姐有一天说,哎,你最近好像不当人家的跟屁虫了?

我知道她指谁。

我说,屁。

那些日子,我依然不时听到楼上窗边传来的喷嚏声,哈——嘁——秋——!我知道这一个接一个的连续喷嚏的来历,我第一次感到——当然很轻微——河惠的喷嚏让我不快,但是,我妈批评的、有点粗俗的结论,我又好像还是不能同意。

河惠出事在刺桐开花的季节。

我第一次见到鸡冠刺桐花,惊得发愣。就在旧水库边的一个向阳坡上。一棵孤独的红花树,火一般燃烧在新绿的雷公草地上,树梢和地面上,全部满是鲜红的花瓣,北极仙贝一样,翻翘在地,灼灼夺目,我没有见过比它更红的花。树冠有多大,落花半径就有多大,远远看过去,嫩绿的草地斜坡上,投落下一圈树的麻溜溜的火苗。树上,枝梢一团团刺桐花,就像一只肥胖鸟儿的尾部,每一朵花都在模仿孔雀羽毛的末端花纹。我赶奔过去,捡了这朵、嗅了那朵,每hgWthP一朵都爱不释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艳的花。远处,几只无人看顾的瘦瘦的白羊在简陋的操场边的荒草丛中觅食,一只蝴蝶在豆角架那里寂寞飞舞。四周静谧无人,三月的春风,在水库水面凌波微舞。头顶,刺桐花还在款款飘坠。我把一朵又一朵的饱满的花,贴在额头,贴在脸颊,叼在嘴里,夹在颈窝。最终,我把旧水库这寂寞山岗上所有的刺桐落花,装满了两个裤袋,带它们回家。

最喜欢打击我的二姐,也被它惊艳到了。她对最喜欢的东西的表达就是——吃吃看!她拿起翻翘的花儿就往门牙上塞。随即她吐了出来,说苦!随后破天荒低三下四地说,在哪弄来的?又问能不能送她十朵。我不送她花,我告诉她在后山水库山坡上。只有一棵。我的语气也强调了它的珍稀。但她懒得去,死皮赖脸地还是要我送她几朵,她说要用线把它们串起来,挂脖子上。这个主意太妙了,我听了立刻就去我妈妈针线盒里找针和线。她看我就是不给她,就以做花环是她的主意为由,一定要我给十朵作报答。我充耳不闻,我为花环而亢奋。她恶作剧地抢了我一把,捣乱了我刚铺张的工场。我们两个扭打起来。

我气坏了。既然你爱花,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它?

你知道和一朵落到地面的花儿说话,周围会变得有多安静吗?

像二姐这样的人,都被刺桐花慑服,可见刺桐花的卓尔不群;但像二姐这么占有欲强的人,都不愿意爬山到后山去看看它,可见花自飘零水自流也是人世常态。我们这一辈子未必遇上让人心跳止息的花,遇上了我们也未必懂得它;而花这一辈子也未必遇到让它情愿飘落成泥的人,遇上了人家又未必赏惜它。不过,这些乱哄哄的闪念,都是我人到中年时期的后话了。

记得当时,我爸爸回来看见我桌上的花环,说,哟,刺桐花呀!鸡冠刺桐!在那大埠乡啊,都是这种花!有一年我们工作队进山,哇,整个乡像烧起来一样,漫山遍野的烈焰红唇啊!

大埠乡在哪里?

靠广东边界,一个偏僻的乡下。

很远很远吗?

你去问河惠嘛。爸爸说,那是河惠的老家啊。大埠乡出美女。大埠乡美人香。

妈妈说,你还知道这么多呢!

爸爸说,刺桐花还可以入药。大埠乡人用它来止血。乡下人还以刺桐开花的情况来预测年成:如头年花期偏晚,且花势繁盛,那么就认为来年一定会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否则就相反了。

妈妈说,是河惠告诉你的吧?

爸爸说,她?嗐呀!我总共都没跟她说过十句话!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那里人?二姐说,我们都不知道哇。

爸爸说,唔,她丈夫老马说的。我们一个部队转业的嘛!知根知底。

你就记住了?妈妈笑,你记住楼下素贞是哪里人吗?

爸爸狡猾可爱地哈哈大笑:她老公没有告诉我啊。明天我问问她家老周,反正肯定不是大埠乡人啦。

爸爸打着哈哈溜之大吉。

我妈追打了一句:我们都不是大埠乡人!

第13页 :

河惠出事的时候,我和她处于交往的淡薄期。所以,我可能是大院里最迟知道她故事的人。我应该也是了解故事最粗略的人。大约是出事的第二天中午,我妈妈到我写字桌边上郑重地对我说,以后,你少去河惠家玩了。

她走啦。我说,早上上学时,我看见她提着行李像是去车站了。

妈妈语意白熊资讯网不明地笑了一声。

妈妈,建玲珍珠她们说,前天中午,河惠没有穿衣服从大街上走回我们大院的。

她们说有人说她偷东西被抓了,人家不给她衣服穿……

妈妈没有回应我。

小娟说,她们那边宿舍楼的人都说河惠精神失常了……妈妈?

妈妈说,你别和她来往就对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下子我感伤起来,因为早上河惠提着行李从大门出去的时候,我们没有说话。我和建玲小娟在大门口等珍珠一起去上学。老远我就看到河惠绕过操场上水泥、砂浆的小堆场,她的头发在砖堆上空随风轻扬,我对那个美好的步态熟稔于心。她向我们所在的大门走来。因为我和建玲她们在一起,我不想隔着五六米招呼她,如果她从我们身边擦肩走过,我肯定还是会礼貌问候她的,尽管我心里,还是有点小疙瘩。但那天,奇了怪了,她看了我一眼就过去了。我就干脆假装没有看见她,我想继续我们关于一个日本电视剧的话题。

但她一走过,建玲和小娟都停了下来,她们一起转头看着她越走越远,她们都目不转睛。我被她们反常的追视困惑。我说,她肯定是回大埠乡老家了。我的意思是她提着行李出远门了。

建玲和小娟像个老学究似的互相深沉地看着,又看着远去的河惠。

我觉得她还和原来一样。一个说。

是不是马奶奶把她赶走了?另一个说

飞奔过来的珍珠说,快走快走我都快被我妈气死了!哎你们看到河惠没有?听说她不能再回来啦!

我说,你们在说什么?河惠家怎么了?

整个大院三栋楼的人都知道你还不知道?一个说。

你不就住在她楼下?一个说。

昨天中午,她光溜溜地从大街走回家……全街的人都跟着她走,男人们吹口哨,有人还想跟进我们大院,被我们传达室老万拦住……

还不快跑!数学老师骑车路过我们,大喝一声:迟到啦——

我们三个惊马一样,飞快而慌张地奔跑起来,还未进校门,我们就各自跑散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没有等到建玲小娟她们。但我一上午上课都在开小差,我在猜想河惠的事,河惠出了什么事?河惠的衣服给谁扒光了呢?猜来猜去,我还有一点点难过,觉得我自己对河惠不够朋友。

没想到,中午回到家,妈妈一进门就给了我这个意味深长的叮嘱。

晚饭的时候,我再起话题。我说,河惠到底偷了什么?

二姐说,人嘛!

我爸爸扑哧笑了。我妈妈不知为什么打了我爸爸头一下。我看着他们:偷人?我早就猜到是那种事了,但我还是要别人说了才踏实。我装傻平淡地说,她偷了什么人?

十九岁的哥哥,可以当她儿子的人!二姐一边吸溜吸溜地吃田螺,一边得意扬扬地发布她的信息。我看大家的表情,好像二姐报告的也不是新闻,应该是这两天的老生常谈了。可是,我有足够的惊奇。我一个田螺都吸不下去,我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人家妈妈姐姐都赶来了,要打她。后来!

妈妈接口,她表情很像一个愤怒的妈妈或者姐姐。

小哥哥逃走啦,二姐说,她们藏起她的衣服,以为困住她她就没脸回家了,没想到,她就那样光溜溜地从水库旧指挥部的破房子里,一路下山,走过大街、走过人民体育场、走过河尾菜市和镇医院,就那么一丝不挂地走了一大圈回我们大院啦!——她都不走我们后山的小路!换正常人,肯定是抄小路回家啦……

我很惊奇。我和她上旧水库,从来都是翻爬后山小路的。那近了一大半路程。她是疯了。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女人!妈妈说。

不过,二姐说,她成名了!有很多人不骂她,我听我很多同学都说,昨天中午,我们单位都跟着她出大名了。县文化馆的那个画家,一直跟着她走;街上很多看到她的人都迷住了,说我们这里怎么有这么美的女人,看上去也不是神经病啊。有说她像超级明星,说她仙女下凡,很多男人互相拍脖颈,求证是不是大白天做梦吧。有人还……

满街都是二流子、老流氓!我妈妈打断了脚踩西瓜皮乱溜的二姐。

这时,我爸爸祸从口出了,他说,其实,她也可怜……换你嫁那样的丈夫,你会怎样?

我?换我?这有那么重要吗?换我我就会有良心,我就会想,你一家人生活、工作安排都靠人家马家,人家还不嫌弃你带着肚子里的小孩来嫁,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一个女人操持一个家,要操心的事情多了,她呢,成天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就想那个!做女人不能太下流龌龊吧?我原来还不讨厌她,不管别人说什么闲话,我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但是,现在,我看她真就是一只破鞋!连十几岁的小伙子都不放过!你可怜她,哼,你真当我是傻瓜,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我爸爸妈妈就在饭桌上大吵起来。我们家一向很准的三五座钟,就是那次被摔坏了,修好以后,那个三五钟再也走不准了。

后来我知道,河惠赤身裸体走过大街之后,不止在我家,在我们大院,引发了很多家庭的夫妻打架吵架。我不清楚各家观点,但是,根据三栋宿舍楼各家各户孩子及邻居小孩的低端传播途径汇总,我们大致知道,拥护同情河惠的人,大多是失口的男人;各家女人因为男人的立场暴露,不恨河惠的恨了,恨河惠的更恨了。我们还知道,河惠家的人很有心计,让一个女儿换来了全家人的城市户口,换来了弟弟妹妹们的城里工作;我们还知道,河惠的男人老马在部队一次训练失误,做不了男人了。

河惠就这样很久很久没有回到我们大院,或者她回来了我正好没有看到。听说,老马和她离婚了,也有闲话说没有,只是不许她回家。我一直很少见到老马叔叔,后来的闲话是说他去了南方。有一个人在那个事件里得到了天大的好处,就是那个县文化馆里一直没有名气的画家颜忽,当时,他一路跟随赤裸的河惠穿过大街,灵感飞溅,后来,他创作的裸女油画《陨落的表情》获全国大奖,一夜成名,很快调进省城随后入京。

我记忆里那个Z字形的露天楼梯上,那个卷发垂微、光彩照人的身影,渐渐被尘封。再后来,我们家就搬走了,再后来,爸爸下海更加成功,我们就离开了那个城市。再后来的有一次,我大学毕业的一个假期,和老爸去短期旅行,在一个海滨城市,老爸的一桌退役战友一起吃饭,不知谁说起了老马,说他在房地产界非常成功。后来不知道一个战友在转述哪一个不在场的战友的话,大意是,很想见义勇为强抱那妹子两次。一圈战友先是爆笑,很快一起收敛,不知是因为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在场,还是他们想到了更多凝重的东西。有人散烟,大家就把话题岔开了,没有再回头。

后来因为同学结婚,我回到那个城市。在她的新房卧室,我看到了颜忽成名前,被她公公收藏的一幅临摹作品,据说临摹的是Van Gogh的《春》。那幅画背景是几所矮小、狭窄的房屋,中央立着一棵树,杈桠的枝干上寂寞地开着几朵粉红色的花。我看不出那是桃树还是杏树,但你能看得出这棵树是忍受了长期的风雨、春寒,四围是一个穷乏的世界,而它枝干内,却流动着生命的汁浆。新郎说,这画现在很值钱了。

我很少想到河惠,但是,偶尔她还是不邀自到地闪身脑海里。比如,婚床上忽然闻到的硫黄皂香味,我想到了河惠;比如,当我老公的小三领着宝宝突然现身,强制要求孩子入重点幼儿园时,惊愕的瞬间,我会忽然想起河惠深夜里用冷水冷镇鼻腔的场景。如果你抑制不了悲伤与哭泣,你就必须找到最有效的办法,彻底消除泪痕,明日再如花美眷般再现人前。是不是,河惠?有时,我在火车站候车室还是哪一个隔壁房间,忽闻传来的类似哈——嘁——秋——的喷嚏声,我就会联想起她,在这个世界的什么角落,还会有那么一个人工引发的连续喷嚏声响起吗?还有谁会听到并领略这个生命力喷发的小小激情和欲望吗?

不经意地,河惠还是会在我记忆里走过Z字形的楼梯,她美丽白皙的双腿,有如钢琴键上滑过的手指,穿越近三十年的岁月风尘,上上、下下,远远、近近。

我停留在“法定人生”的老妪身边。我决定买下两款短发。付钱的时候,是那个大黄蜂过来结账的,她说,你很有眼力。

看着在长发区整理假发的佝偻的侧影,我说,我应该认识她。她是河惠。

大黄蜂看都不看我说,是啊,我姑妈。她不爱讲话。很孤僻。

大黄蜂代为抱歉地笑了一下,说,其实心肠蛮热的。

我说,这么多假发,她不选一顶合适的?

大黄蜂看了河惠那头如颓败荷塘的头顶,再次抱歉地笑笑说,呵呵,用假发的人,都是做梦的人。她老都老了唉。

她年轻的时候,可是一头美发。比你这里的任何一款都漂亮!

您……是谁啊?

我不知道怎么自我介绍。

我迟疑了好一会,我是想自我介绍的,可是我脑海里却是一棵水库边落红满地的刺桐树,刺桐花在风里款款飘落,一个还没有发育的少年在嫩绿的草地上不断捡拾花瓣。

大黄蜂把找的零钱给我,您哪位呢?

我看着用钢梳不断梳假发的老人。老人也许耳聋,也许对外界的一切早已毫无兴趣。她根本不回看对话的我们。也许她什么都听到了,但她心底早就古井无波了。我是三,河惠,你还记得三吗?我微笑地看着老人在前面忙碌,我心里的话是:河惠,我不打扰你。其实,三也老了,她正在失去蓬勃的青春。

您认识我姑妈很久了?您怎么称呼?

我是三。但我没有回答出口,我只是笑了笑。

如果你问候过一朵落花,就会知道那个时候,是天地万物多么静谧的时光。

内容版权声明:除非注明原创否则皆为转载,再次转载请注明出处。

文章标题: 摇头扣掉了怎么办

文章地址: www.czybx.com/baike/64338.html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