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20 女孩一年半花光30多万积蓄抽盲盒
摘要:
春霖是个刚刚结婚的女孩,过去一年半,她把所有积蓄和收入都投入了盲盒,花去了三十多万。她也意识到自己深陷其中,无数次想戒,却又无数次失败。
很多迹象表明,盲盒热正在退却,只不过对春霖这样上瘾的人来说,离场的过程总要更痛苦一些。
文
|孙晓妍
编辑
|周航
没有事先打招呼,父母提着麻袋“闯”了进来。一进屋,旋风般把架子上摆放整齐的盲盒手办一股脑往里装。展示架歪了,各色配件洒落一地,一些娃娃都被剐蹭出伤痕。
眼看自己心爱的玩偶们如垃圾般被处理,春霖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纵然心里生气,但理智告诉她,“爸妈也是为我好”。 过去一年半,抽盲盒已经成了她戒不掉的瘾,花了三十多万,最多一上午就抽掉上万块,相当于她两三个月工资。
盲盒玩具,通常里面是不到10厘米高的塑料材质娃娃,好似拥有一种魔力,掀起的热潮长久不息,让春霖这样的年轻人深深沉迷其中。2020年底,行业龙头泡泡玛特在港股上市,首日市值便突破了千亿港元。据这家公司统计,75%的盲盒消费者是女性,二三十岁。
不过,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今年上半年,泡泡玛特利润同比下降13.5%,首次出现下滑。市值也风光不在,缩水超八成,剩200多亿。二手平台上,一些曾经单价上万的稀有款式价格直接腰斩。
盲盒热退去背后,或许是大量拥趸的离场。小红书上,标注着“盲盒退坑”、“泡泡玛特退坑”标签的笔记上万篇。黑猫投诉平台上,关于盲盒的投诉达到2.7万多条,泡泡玛特相关达近万条,涉及质量瑕疵、抽盒机制不明确以及不能退货退款等问题。
现在,春霖也加入了“退坑”队伍,或许是最不情愿的那个,“不退不行了”。
春霖和家人正在整理的盲盒。讲述者 供图
“入坑”
春霖喜欢盲盒胜过一切。新装修的房子里,几个卧室都专门安了展示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娃娃。住在东部三线小城,有份稳定的事业单位工作,春霖说自己没什么压力,这些玩偶就是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来源。
接触盲盒,是因为一次偶然,她买迪士尼玩偶,卖家随包裹送了一个。那是2020年底,盲盒在一二线城市已流行许久,春霖当时还不知道它的走红,只觉得这个玩偶“很可爱”,“比一般的塑料娃娃精致很多。”
从这个小小的盲盒开始,一个丰富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了。她加入了多个娃友群,每个群都有几百人;线上抽盒机和二手交易平台成了最常点开的小程序;商场一层大厅也冒出了线下零售的机器人商店,一个盲盒59块钱,她每次经过,总要出手,扫码、付款,一次次看机器手臂启动。
最让春霖着迷的是一只小精灵,叫Labubu,长着小尖牙,支棱着兔子耳朵。春霖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孩,说起很多事儿,哪怕家人朋友反对,她也总用偏中性的声音白熊资讯网表达一种随性的态度,“反对就反对呗”。她从Labubu身上看到了自己——“一个有些男孩子气的女孩”。春霖太喜欢这个小精灵了,去了解它的背景故事,从二手平台买齐了几乎全部系列所有款式,足有200多个。
形形色色的玩偶会让玩家产生代入感,甚至产生情感寄托。泡泡玛特最有名的IP是一个叫Molly的女孩,大眼睛、金黄色头发,最重要的一点:始终面无表情。创始人王宁说,这样的设计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让玩家更好地投射自己。
前两年,泡泡玛特每推出一个新系列,总会引发抢购热潮。2020年9月16日, SKULLPANDA第一代“密林古堡”系列首发,27.6万个盲盒当日售罄,打破了泡泡玛特最快销售纪录。如今,它已经取代Molly,成了这家公司最吸金的IP。
春霖家中的盲盒。讲述者 供图
和Molly的可爱不同,SKULLPANDA完全走另一种路线:暗黑风。主角被设定为一个可以在宇宙中自由穿梭的个性女孩,一个酷酷的女孩,正是春霖渴望成为的那样。
春霖没赶上第一代发售,但听闻过那疯狂的抢购,有人提前一天雇人排队,有人专门驱车几十公里到更小的城市扫货。等到2021年春天,第二代SKULLPANDA “熊喵热潮”系列上市,她也毫无疑问地加入了抢购热潮。
发售当天,她凌晨0点准时蹲守线上抽盒机,排在抽盒队列第四位。等待一个多小时,轮到她时只剩了一小盒。白天一到下班时间,她又立刻奔赴线下的机器人商店,赶到时前面已经排了七八个人,正一次次按下购买按钮,“第一次看到大家这么大的阵仗。”
等待了两个多小时,期间工作人员补了四次货,终于轮到春霖。她本来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过来,没想好买多少,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她直接包下了最后一整套。
根据泡泡玛特的设定,一套盲盒有12个小盒,通常由12个基础款式组成。如果运气好,可以抽到隐藏款。但这很难得,一整箱12套144个盲盒里,只有一两个隐藏款。
回家后,春霖满怀期待,把12个小盒依次拆开,“无事发生”——没有出隐藏款。不仅仅这回,半年时间,她抽了至少500个娃,却一个隐藏款都没有抽到过。看着社交平台上和群组内娃友抽中隐藏的分享,春霖总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心中的欲望就是这样被点燃的。这是盲盒玩家才能理解的感受,尽管二手平台上也能买到,但自己抽到是完全不同的,春霖说,这样获得的盲盒也叫“亲生隐藏”。对她来说,真正“上瘾”正是从抽到“亲生隐藏”开始的。
玩偶的等级
盲盒世界各种各样的玩法,官方的、民间的,但万变不离其宗,核心都是一个字:抽。
事实上,成立于2010年的泡泡玛特之前不过是家普通的潮玩公司,但当2016年推出盲盒形式后,它在三年里利润增长高达282倍,并在2020年底成功登陆港股,首日市值便突破千亿港元。
除了散抽和端盒,最常见的玩法是一番赏,来自日本,玩家通过购买抽奖券参与,所有奖项中奖概率公开,并实时显示抽取情况。还有的玩法更随机,比如泡泡玛特官方推出的“随心配福袋” 活动,虽然会说明商品清单和抽取概率,但未拆袋之前,IP、系列和数量都是未知数。以最便宜一档为例,玩家只知道花99元,能买回3到5个盲盒。
春霖第一次抽到隐藏款就是通过福袋活动。那是2021年6月的一天,眼看着活动第二天晚上就要结束,她忍不住出手了。一下午,她抽了十几个福袋,亏了一大半,“也许是手贱,也许是不服输”,她晚上决定再冲一把。
好运终于来了。她打开一个福袋,跳出三个盲盒,依次点开,到最后一个盒子,屏幕出现一颗闪亮的黄色星星,再点击,跳出一个周围发着黄色的光的玩偶,名叫“购物车宝宝”,背后用括号专门标注:“(隐藏款)”。
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春霖只是有些惊讶。她继续抽了五六个福袋,“又是天雷滚滚,果然雷才是常态”。40多个福袋,100多个娃娃,有70多个都是“大雷”,在二手平台只值十几块。唯一的隐藏款,也不算特别稀有和受欢迎,二手价不到两百块。
春霖算过,这次参加福袋活动,“亏了2500块以上”。这天她第一次有了“退坑”的想法,在社交平台发文说:“隐藏啥的都是浮云,及时止损!”
福袋抽奖结果。讲述者 供图
圈内不少玩家都说,福袋这样的活动就是清雷款、清库存——事实也确实如此,据虎嗅网9月13日报道,泡泡玛特内部人士透露,“放入福袋中的‘库存品’大多在门店摆放时间至少超过一个季度。”
社交平台上,因为抽到“雷袋”, 就有不少玩家表示被劝退。春霖也知道这是商家的套路,但自称“资深韭菜”的她,总忍不住投更多钱进去。
不久后,2021年6月底,泡泡玛特天猫旗舰店,SKULLPANDA第一代““密林古堡”系列补货,她看到了,随手买了五抽。没成想“一发入魂”,中了“血色爵士”——作为一个热门系列的隐藏款,它在二手平台能卖近一千。
“我当时都惊呆了,”时隔一年多,春霖还能记得当时的惊喜,“我还在想这是不是‘狗泡’知道我要退坑,所以特意来挽留我”。
玩家圈内有一个说法:隐藏吸隐藏。她决定再接再厉。但连抽了两个晚上,一无所获。第二天晚上睡不着,她又买了二十多抽,不敢抱太高的期待,随便选了2号位,一点,居然出来“熊喵热潮”系列的 “造型师”,又一个相当受欢迎的隐藏款。
春霖隐隐觉得自己的运气要来了。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她又抽到了几个热款。几个晚上花去了五千多块,官方电子盒柜也堆积了六七十个预售的娃娃。亏得太多,春霖甚至忍痛将那个 “血色爵士”卖掉来回血。
中隐藏款的经历永远改变了一些东西。她开始用热款和雷款而非自己喜欢与否来界定娃娃。“很难再像一开始那样随便抽着玩了。”她说,“抽娃娃的快乐也被分成了三六九等”。卖出去的 “血色爵士”成了她心中一根刺,没多久,她又以差不多的二手价收回一只,“太喜欢了心里放不下,也是第一个亲生隐藏。”
有相同感受的玩家不在少数。另一位玩家刘瑞说,他最早抽玩偶即便到手的并非“心愿款”,也会觉得是“亲生”的而喜欢,但抽久之后,第一反应变成“这个娃娃值多少钱”。
曾经刘瑞也“上头”,经常一个月花四五千在抽娃上,现在他自信看透了这场游戏的本质,“都是为了拼隐藏”。他开始卖玩偶退坑,偶尔碰到喜欢的也只收二手市场的确定款,“不抽了”。
但在春霖的大脑里,理性似乎永远无法阻止“瘾”。
春霖家中的盲盒。讲述者 供图
赌博
在玩盲盒前,春霖钟情的是迪士尼玩偶。前几年一次去上海迪士尼乐园,她一眼喜欢上了那个叫杰拉多尼的绿色小猫,回来后不到两年间就陆续集齐了达菲家族。“多少有点收藏癖”,她形容自己,就算买包、鞋子,有时候都要凑齐同系列各个颜色。
盲盒更是则将这种收藏瘾放大到了极致。有时候,她就是想试一下手气,但抱着“下一个更好”的想法一抽就停不下来,最后就几乎是把整个场子给包了。抽到好的jniZcs,她会觉得运气好要把握住,会再抽几发。抽到不好的,她又会想,好东西还在后头呢。
线上抽多了,她也想在线下找补回来。有次,她一下抽多了,不得不去旁边的肯德基借了个大袋子来装,像一袋垃圾一样提回了家。售楼部的大哥站在机器人商店旁围观了全过程,他好奇问怎么买这么多,这能干什么呢?正在气头上的春霖都没心思回话。她决定,以后碰到这台机器要绕着走,“没一次旺我的。”
在加入的娃友群里,春霖因为抽得多被叫“大佬”。她经常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抽盒日常,置顶是参加泡泡玛特去年圣诞推出的“圣诞魔力屋”活动的视频,59元一发,她一上午连抽了137发。
“圣诞魔力屋”性质跟一番赏相似,无论春霖怎么抽,那个大奖都安安静静等在那里。有同样上头过“一番赏”的娃友在评论区表示了理解:“那种气不过,觉得下一个是好的,自己不想做垫刀的感觉就是万恶的开端。”
更多的人则表示不解。有人在评论区说这是“戒赌公益视频”,说她在给别人“排雷”;有人说她抽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就应该见好就收;还有一个人看着视频里付款、抽盒、再付款的过程,说“有一种同一个画面无限重复的错觉”。
不少人猜测她做什么工作这么有钱,怀疑她“家里是不是有矿”。甚至有人在评论区问她:“是不是你偷偷用爸妈的钱啊”。春霖回复说,自己是成年人了,那个人又回复说:“那你退不了(坑)了。”
“我抽盲盒就是在赌博。已经不是说想抽到哪个娃,因为现在我抽的娃百分之九十都已经有了。”电话里,春霖语气一如既往的坦率,“就是看看能不能抽到隐藏款,也许下一个大奖就砸到你头上了。”
可是“赌博”的快乐也会越来越稀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春霖发现,就算抽到隐藏款,也不再感到太大惊喜了。“如果你花很少的钱抽到隐藏那肯定是很快乐的,但如果你砸了很多进去中了一两个,会觉得是我应得的,就感觉不到那种快乐了。”她说。
现在,她抽到隐藏款第一时间想的多是要卖掉“回血”。 让她没想到的是,连隐藏款都会不断降价。
去年圣诞,泡泡玛特上线新系列,主打的IP玩家们叫“潘神”,春霖没有端很多盒就出了隐藏款。她想系列刚出不久,自己抽到隐藏了也不会亏,大可放胆继续抽。三四天的时间,她整整“怼”了150个,上万块,中了四五个隐藏,“从来没有哪个娃娃的隐藏来得这么勤快,潘神对我很好。”
还没www.czybx.com开心太久,这个隐藏款就从三百多块钱跌到了八十多。后来,基本上官方每一次福袋、魔力屋活动,都会出这个系列的隐藏款,基础款更一路下跌到十块钱。春霖算过,自己在这个系列上整个亏了三分之二,现在手里还有七八十个,“看到都头疼”。
在谈起退坑原因时,十多个玩家跟我们都提到了这点,玩偶在二手市场上价格不断贬值。一位玩家说:“嘴上说着不想被影响,但是看见自己原价买的娃娃被降到一二十块钱,那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慢慢的就会觉得很亏。”
春霖在魔力屋活动抽的潘神圣诞系列,此外还有150个直接线上寄到二手平台出售。讲述者 供图
“大佬”的退场
几个月前,春霖结婚了,客厅和卧室堆满的盲盒成了这对新婚夫妻之间的矛盾焦点,甚至可以说唯一的矛盾。丈夫由于工作性质常年在外,偶尔回家的时间彼此都很珍惜,但因为盲盒,两人也不可避免地吵过几次。为了不被丈夫知道自己抽盒的情况,她一度把对方的社交账号拉黑了。
她爸妈起初也不在意这个小爱好,直到一次看到她屋子里成箱的盲盒,才意识到春霖的上瘾,狠狠说了她一顿。为了不堆积在家,也为了方便回血,她抽的娃后来都不寄回家,而是直接挂在二手平台转售。各式各样的娃娃,不管多么冷门,只要价格足够低,“都能处理掉”。
这两个月,春霖知道了一个新的售卖对象——盲盒直播间。重复的、不想要的玩偶,成箱寄过去,它们会帮忙以二手价拍卖。以前,春霖还怕自己买的多卖不掉,知道这个途径后抽得更厉害了,“就觉得反正能出掉。”或许是卖娃的人太多,寄拍的手续费从15%、20%,半年前已经涨到了25%。
她自己也知道,实在花太多了,“有点恐怖了”。上个月初,她看了消费账单,除了几十块吃饭钱外,剩下的全花在了盲盒上,连之前喜欢的包包、鞋子,都很少买了,“其他的爱好暂时没有了,精力金钱都被这个占用了。”
这一年半,她的盲盒消费比从50%涨到95%。粗略算算,总共投入大概有三十多万,通过转卖回本了七八万,手里的玩偶大概也值七八万,算下来已经亏了十几万。
春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抽完想就此打住了。她尝试过卸载软件戒断,但很快安装白熊资讯网回来,系统每天抽盒任务她总想着完成。也试过通过看影视剧转移注意力,或者跟娃友约定好互相监督戒瘾,但最后总坚持不了多久,又在不断更新的IP和花样百出的玩法前缴械投降。
春霖近期的一次寄拍包裹,是两周多整理出的三百多个盲盒。讲述者 供图
今年8月,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盲盒经营活动规范指引(试行)》征求意见稿,春霖很支持,还有自己的建议:“最好设置一个抽盒的上限,比如一天最多抽多少次的那种,别整一些花里胡哨的,变着方法圈钱,多些真诚,少些jniZcs套路。”
最近这段时间,退坑的念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她的计划是,逐渐地减少抽娃,慢慢地退出这场昂贵的游戏。
但现实没有给她按自己想法来的机会。一周前,她父母就拎着麻袋强行收拾了一部分。可她的娃娃实在太多了,光收拾都要“几个月”,陈列柜里、还有摆在地上成箱的,爸妈也暂时拿它们没办法。
必须到舍弃的时候了。春霖打算把大多数都寄走卖掉,至于买家是谁就无所谓了。她退掉了那些娃友群,只留下一个寄拍群。那些她特别喜欢的,尤其好不容易抽到的隐藏款,包括那个“血色爵士”和“造型师”,还是会保留下来。“不能说一下全否定了,说这完全没有意义,娃娃确实也陪伴了我。”她说。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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