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19 刘亮程：《本巴》是未醒的童年之梦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孙雯

以文学为舟，与茅奖“桐”行。

11月19JRYtIiE日晚，“2023中国文学盛典茅盾文学奖之夜”将在桐乡举行。

这也是时隔14年后，茅盾文学奖重归茅盾故里桐乡乌镇颁奖。

今天，潮新闻推出系列专访，探寻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5位获奖作家作品背后的故事。

刘亮程 ：以《本巴》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1962年生，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访谈随笔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等。

采访地：杭州、桐乡乌镇

作家刘亮程低调、谦和，打开一个话题，便流淌出一篇无须修改的文章。

所以，和他交谈很容易；但是，在记录之外，想要换一种方式去叙述他的观点又很难，因为如果在行文中试图转述他的语言，往往失却其原有的韵味。

早年写诗的他，已经将诗歌语言释放于后来的散文与小说写作中，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对语言有自己的追求，我希望自己写的每一个句子都有无数的远方。这样的语JRYtIiE言可能不适合讲故事，但它适合写我创造的故事。”

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的《本巴》，就是刘亮程以“这样的语言”创造的长篇小说。

《本巴》的背景来自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但是它讲的不是江格尔的故事。

“它是我面对远去的童年岁月，为自己写就的童年史诗。”刘亮程把一场没有醒来的童年之梦，写成了书——其中，有他早年在梦中被追赶的惊恐，早年玩过和未玩过的游戏。在本巴世界，婴孩可以一直待在母腹，儿童可以拒绝成长，成年人可以停留于年富力强的25岁。

《本巴》 刘亮程 著 译林出版社

内心走出的孩子

刘亮程仍然记得十余年前的那个黄昏。

当时，他在《江格尔》史诗传承地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做旅游文化项目。毡房外的草原上，远远近近的牧民打马而来，他们围坐在当地民间说唱《江格尔》史诗的艺人“江格尔齐”身边。

这已经不是刘亮程第一次倾听“江格尔齐”的说唱。但就在那个黄昏：“当齐忽然张嘴开始说唱史诗的时候，那古老神奇的声音，将远山、辽阔草原、万千生命，以及无垠星空和祖先连接在一起。”

那样的唱声，瞬间穿透时空，让刘亮程对江格尔史诗有了新的理解。但是，他当时并没打算要写一部与之相关的作品。

“史诗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让它仍然作为口传的形式，在草原上，在人们的歌声中流传，一旦作为文字被固定下来，它就会失去生长性。”

多年之后，刘亮程离开乌鲁木齐来到现今的生活地——一个叫菜籽沟的新疆小村庄，定居、耕种，准备安安静静地迎接自己的老年生活。那个“江格尔齐”的说唱声又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仿佛一段记忆，被重新唤醒。”在史诗言说的尽头，他想找到自己无边无际的想象。

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本巴》，写作陪伴刘亮程从三十岁走向六十岁，时光流转，作为写作者，他说自己始终坚守的内心的童真没有改变。

刘亮程www.czybx.com在新疆的日常 受访者供图

“《本巴》可能是我写得最天真的一本书，这种天真从《一个人的村庄》就开始了。随着我的年岁日长，内心中处于孩童的那一部分，反而更加顽强地表露出来。我们乡间人说‘人老如童’，我觉得人越老，内心中那个孩子就会越加顽强地走出，来左右我们的思维，左右我们的眼睛。”

刘亮程觉得，每个写作者内心中都深藏着一个这样的孩童：“当我们的眼睛越来越浑浊，我们的心越来越世故的时候，那个孩童会站起来，用他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用他天真、透明的心灵，重新再去感受这个世界。”

正白熊资讯网是如此，《本巴》由三场属于孩童的游戏构架而成——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人们在梦中宴饮、战斗、躲藏、寻找、追逐……而这一切的缔造者是史诗说唱者齐，或者说是作家刘亮程。

一场可以掌控的梦

《本巴》从开头到结尾，通篇都是一场没有醒来的梦。

在写作过程中，刘亮程始终面对的的，也是一场来自童年被人追赶的梦。

“梦中的我惊慌奔逃，追赶我的人步步逼近，我在极度恐惧中惊醒过来。即使现在，我依然会做这样的梦。现实中的我已经成人甚至老去，但梦里的我依然是个孩子，我都这么大了，为什么我长大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梦里去。”

梦境不可控，偶尔在一个梦中，刘亮程会在追赶者就要抓住他的那个瞬间，飞了起来。

“这个追赶我的人没有飞起来，是我的梦没有给他安排这样的能力，他被我扔在了地上。我们在梦中的危难是可以在梦中解决的。”正是梦的启发，刘亮程决定用《本巴》做一场自己可以掌控的梦。

“把梦中的恐惧在梦中解决，把梦中的仗在梦中打完，让醒来后的白天，安稳地度过。”这是《本巴》要表达的本意。

“你的勇敢是在白天，你在夜晚是弱小的，你在生活中可以拥有一切，在梦中却不能拥有。这就是我们的现实生活。”刘亮程说，《本巴》面对的是梦境，“现实不用我们操心，现实有现实世界在观照，而在梦里的世界中，你只是孤单一人。”

《本巴》中的时间设置很特别，它是非线性的，且与空间交缠，也正因如此，这个世界的人，得以穿行于平行时空或多重宇宙。

刘亮程有自己的时间观。在现实中可把控的线性时间之外，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时间，或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时间”。

在他看来，个体遭受的时间完全不同，这是时间的一种现实。

“就像同样一小时，你是好过的，另外一个人是难过的。同样的一段岁月，你跟别人的经历不一样，你所感知的时间尺度就会不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心理时间。”

刘亮程说，他自己的心理时间还没走到现在，而是停留于一个遥远年代的某个时间中：“我想，就心理时间而言，所有人都不在一个时间刻度上，某些人在过去的时间中，某些人在未来时间中，某些人可能在谁都不知道的一个无名的时间中，他永远都没走出来。”

良渚的耳朵

或许正是因为心理时间停留于童年与过往，刘亮程的目光，可以穿过岁月，看到人类的初年。

在前来乌镇领取茅盾文学奖期间，他浙江的山水间逗留了一段时间。说到南北差异，他说，江南的鸟叫声都是潮湿的，而在新疆，鸟叫声是干燥的。

在初冬安静的清晨，他站上了良渚古城遗址中莫角山的高台，“四五千年前，古人站在这里一声呼喊，方圆2.5公里内的人都能听到。”刘亮程可以感受先人的生活，并倾听他们的声音。

在这里，他看到“一个时间深处的人的故乡”，它不仅是中国人的家园，还是人类最远古的故乡之一：“每一个看到遗址、来到这块土地上的人，他的生命都多了五千年。”

刘亮程在杭州

良渚玉琮在刘亮程的眼中，是用玉创造的一只朝天倾听的耳朵。

“那只叫玉琮的耳朵中，有我们的心灵，那个面向天空、代表我们的心灵和耳朵的圆孔，一直在倾听天地万物的声音，也在倾听草丛中那些细白熊资讯网小虫子的声音。”

那么，五千年前的古人想听见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刘亮程说，我们所听到的“早晨清脆的鸟叫声，草丛中稠密的虫子叫声，还有风刮过天空的声音”，与一万年前、五千年前，甚至两三千年前的古人听到的是一样的。摆放在良渚古城四周的山，应该也是原样的。

他在古城中牵起并打量一根细长的草茎，它与陪伴过古人的那些稻谷、青草、树木、虫子一样，见证过祖先的生活，“现在，它们陪伴着我们，包括此时此刻四周的鸟鸣，一定也被祖先听到过。”刘亮程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跟古人所处的自然环境是没有区别的。

珍贵事物的收藏者

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塑造的人与万物共存的村庄世界，正是人类的早期生活图景。在那个村庄中，他可以听到万物的声音。

如今，刘亮程在新疆菜籽沟的家，依然是人与万物共居：“住在那样的家园中，人的世界被周围的万千生命所围观。树上的鸟，可以看着我们；家畜会听到我们的声音，闻到我们的气味。它们看见我们在这个家里走来走去。”

这样的生活，和五千年、一万年前古人的生活差不多。刘亮程说，当我们离开城市，到乡村去，会遇到更多类似的生活。

“我们就是在一个万物陪伴的农耕家园中，创造了我们的《诗经》、《楚辞》、唐宋诗词，以及中国的山水文化。”

在他看来，文学与艺术，是这个世界最珍贵事物的收藏者。

比如我们最早学过的古诗《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首诗在唐诗中是如此平淡，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毫无悬念，没有情绪。如果让李白或者杜甫这样的人来写，第一句，“锄禾日当午”在地上，第二句必定是到天上，第三句必定要去远方。”

刘亮程说，这首平平淡淡的古诗中，有我们古人曾经生活过，现代人依然生活其中的田野。田野上的禾苗，烈日下的劳作者，人们对粮食的珍惜和爱戴，依然和一千年前一样，而诗的价值之一，就是保存了大地上的生活。

刘亮程在乌镇

回到《本巴》，它收藏的是梦境，是童真。

而且，它不是读一遍就能放下的小说，因为每个人都能读懂它的故事，但未必了然它的哲思。

这就是写作作为心灵过程的复杂所在。

“作家开始在讲一个你能看懂的故事，但是跟随这个故事，组成一部小说的那些句子与段落汇成的语言中，可能包含的是作家对这个世界的整体认知。这可能就是你看不懂的那一部分。”不过，刘亮程觉得看不懂也没关系，“文学就是阅读一本书的时候，你的心灵被感动。当你知道它好看，就已经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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